来源:明报
作者:尹瑞麟
曾几何时,中国的高速发展被视为全球经济的优等生,但短短数年间,中国经济发展情况急速放缓。如果将此归因于冠病疫情,理应随着疫情减退,经济可望复常,惟情况却非如此。相反,现实是全国房地产和楼市仍然大面积下滑、失业情况严峻、出口和投资呆滞、中央及地方财政收入回升乏力。中国权威理论杂志《求是》,早前刊登大陆政府总书记习近平去年底题为“当前经济工作的几个重大问题”部分讲话内容,当中强调“总需求不足是当前经济运行面临的突出矛盾,必须大力实施扩大内需战略,采取更加有力的措施,使社会再生产实现良性循环”。
倘缺深层分析 对策恐事倍功半
他提出的扩大内需战略,是把扩大消费摆在优先位置,通过政府投资和政策激励带动全社会投资,以及发挥出口对经济的支撑作用。这些政策方向诚然是对头的,但如果缺乏对造成消费和投资不振的深层原因作进一步分析,头痛医头的对策亦只会事倍功半,甚至带来相反效果。总的而言,消费和投资不振主要原因是大批国民、家庭和企业,在面对失业、裁员、减薪和楼房价格下降,甚或新购入的楼宇出现“烂尾”情况的同时,还要按泡沫爆破前的贷款金额偿还债务。
再者,面对此等困境的个人和家庭,如果还要同时偿还车贷和每月为子女缴付高昂教育费,节衣缩食是必然的;部分选择“躺平”,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再进一步而言,未能及时向金融机构偿还债务,在中国还会遭“社会信用”制度负面评分,届时连购买车票出行都可能面临困难。可以说,中国目前面对的是上一阶段过度依赖房地产信贷扩张的后遗症。亦因此,中国经济当前的困境,有别于1929年美国经济大萧条,更为接近日本泡沫经济破灭后的实况。从历史经验以观,前者的解决手段是增加政府开支以阻止经济出现螺旋式下滑,令社会再生产实现良性循环;但对于后者,情况则复杂得多。
传统经济学是建基于对个人和企业经济活动是追求“利润最大化”(maximization of profits)的假设,但当泡沫经济破灭后,他们经济活动的最大动机会转变为“债务最小化”(minimization of debts)。如前所述,在面对失业、裁员、减薪和楼房价格大幅下降的经济放缓情况下,要偿还的债务,是要按地产泡沫爆破前的贷款金额偿还。故此,在同时面对收入减少和前景不明朗的情况下,尽量减少消费和投资是百分之百的理性(rational)抉择。
利润最大化到债务最小化的转变
再者,由于房地产物业市场不稳定,也影响银行将其作为抵押品提供贷款;与此同时,个人与企业对再度借款亦变得犹豫,减息对刺激消费和投资的效果不明显,一切趋向保守。明乎此,就能明白在1990年代,曾一度如日中天的日本经济,在泡沫破灭后,经济动力瞬间转向,变得乏力,继而陷入长达20多年的调整期。明乎此,就能体会于回归初期香港在泡沫经济破灭后,身陷负资产的个人、家庭和公司的苦况。当年香港得以迅速回升,是得益于中国大陆开放自由行,大批由大陆到港的游客带动需求,以及改革开放对香港例如金融业带来的商业机会。今天,面临泡沫经济破灭的中国,需求和机遇又来自何方?
还有,在债务最小化的驱引下,人们趋向避免举债(debt aversion)。日本经验显示,即使利率降至接近零,亦难刺激人们新的举债意欲。在中国,甚而出现“提前还贷潮”这看来是“反常”的经济现象。另外,在同一债务最小化的动因驱引下,“要钱不要货”将存货尽快变现以偿还债务,也变得合理,要担忧的反是“通缩”或人们追求“实惠”的逆向心理,驱向经济陷入进一步下滑的漩涡(见辜朝明《大衰退年代》,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19年)。
对“带动全社会投资”的制约因素
当民间消费和民企投资未能创造有效社会需求时,习近平讲话中提到“通过政府投资和政策激励有效带动全社会投资”便显得重要。但对此有两项制约性因素,不能忽略。
第一,是中央及地方政府的大面积财赤和负债。就以地方政府为主体的“城投债”为例,中国媒体报道,2022年中国的城投债规模可能达65万亿元(人民币,下同)。城投债是地方政府在“预算外”,透过地方融资平台筹集城镇化资金的重要方式,是隐形债务。
另一制约性因素,是在2009年4万亿元刺激方案出台后,各地投资基建项目相继上马,但在收益递减法则(law of diminishing returns)之下,新的具收益的项目愈来愈少。因此,对各新增建议项目的论证需加倍审慎和严格监控。对大陆如是,对香港亦如是。
不同叠加因素打击中国经济
房地产泡沫破灭,是构成今天中国经济困局的最主要原因;与此同时,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市场和科技限制,及长达三年冠病疫情影响的叠加因素,都从不同方面加剧对中国经济的打击。美国等地对中国的进口限制及对全球供应链“脱钩”重构,扩大从东南亚、印度、东欧和墨西哥等地进口,取代中国制品需求,自然而然地影响中国大陆的劳动力和厂房需求。另外,外资撤离中国亦造成类似效果。中国国家外汇管理局早前公布数据显示,去年7至12月外国企业在中国投向工厂建设等直接投资为425亿美元,相比上一年同期的降幅达到73%。
美国对华的科技输出限制的最大影响,是拖慢习近平讲话当中所强调,“要加快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的目标,这包括“加快新能源、人工智能、生物制造、绿色低碳、量子计算等前沿技术研发和应用”,及一系列相关战略性的新兴产业发展。至于长达三年的疫情和庞大抗疫开支,对中央和地方政府财政构成重大压力,令今天急需推动的复苏工作起步维艰。
习近平上述讲话的首句是2023年“经济工作千头万绪”。事实上,这亦道出当前中国经济困局的实况。诚然,问题的解决,还涉及更庞杂的地缘政治因素,以至大陆多个例如国企改革、粮食安全等问题。而本文目的,主要是就着对日本以至香港在房地产泡沫经济破灭后的观察,整理一个分析架构的同时,折射出中国今天情况的严峻程度,并希望官方的应对措施能更具针对性。
作者是日本上智大学硕士,曾长期任职国际政府组织、国际会计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