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平专栏
以清零为目标的大规模封控,在14亿人口的大国持续了三年,这本身就是奇迹。开始效果很好,到2021年夏,世界各国在疫情肆虐下显得风雨飘摇,而在武汉,这个一年前第一个暴发疫情和第一个封城的大都市,群众密密麻麻聚集在水上乐园戏水的照片,在世界媒体上疯传。当时中国扬眉吐气,“制度自信”再次登顶,领导人屡称中国抗疫“世界第一”。
然而一年后情况大变,世界各国逐渐恢复正常,但紧急状态在中国各地频频上演,包括上海深圳这样对世界产业链至关重要的特大城市也封了。长期封控对中国经济的损害是伤筋动骨的,今年第二季度经济增长是破纪录的0.4%;企业停工倒闭,供应链不断向国外转移,在客观上帮助了美国及其盟国自特朗普政府以来与中国脱钩、在中国之外重建供应链的努力。直到10月份,二十大报告仍称“坚持动态清零不动摇”。
民间更是怨声载道,不仅因为失去自由、生活品质下降,而且因为封控前景不明朗。中小企业和店铺大批倒闭,人们在家坐吃山空,对前景深感担忧。地方政府在疫情上花销巨大,税收大量减少,连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政府都捉襟见肘了。
突如其来的抗议活动是全国不满情绪达到临界点的信号,由不得官方不让步。但最高层一松动,立刻引发死死苦撑的地方政府的连锁反应,像大坝溃堤一样。这一下暴露了许多其他问题,例如疫苗注射率不够高,医院重病床位不足,冠病药物匮乏等。准备不足的突然开放,尤其是在入冬严寒之际和春运人口大流动之前,隐患极大,大规模感染是必然的,但如果出现大规模死亡,那三年的努力就前功尽弃,而且还搭上了经济。
无论今冬明春疫情如何恶化,中国终究会走出困难,重返经济增长的道路。但这种事态的演变暴露了中国治理模式的一系列问题。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下,也对“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在概念、路径、文化和价值体系以及制度安排上,提出一系列带根本性的问题。
不可错过“第三轴心时代”
同工业革命后所有崛起大国不同,中国崛起在一个新旧文明交替的时代。它打的是“民族复兴”的旗号,面临的却是参与创造新的人类文明的任务。大陆政府宣称“创造了人类文明的新形态”,这恐怕言之过早。从抗疫经历看,显然不具备“新形态”文明的魅力,却揭示了体制的本质特征,不超越这个体制,就谈不上“人类文明新形态”。
人类迄今经历过两次精神文明的飞跃。第一次发生在公元前2世纪之前的数百年里:几乎在同时和同地理纬度上,东西方出现一批深刻影响未来文明形态的思想家,如古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等,印度的释迦牟尼,中国的诸子百家。这时代又被称为“轴心时代”(Axial Age),意思是历史就像沿着轴心翻篇,进入文明发展的新阶段。轴心时代在中国奠定了千年帝国的思想和伦理基础,在印度创造了广泛流传的佛教和印度教,犹太先知亚伯拉罕之下诞生了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但古希腊罗马的文明成果没有持续很久,随着罗马帝国被北方蛮族毁灭,欧洲进入中世纪的黑暗,直到文艺复兴重新发现古希腊罗马,启蒙了一大批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工程师和企业家,奠定了现代科学和政治制度,掀起第一次工业革命,创造了现代工业文明。我们可权称之为“第二轴心时代”。
这个时代的现代化主要分为两条路径。一条是在自由资本主义基础上的民主政治,另一条是在计划经济条件下的极权统治。二者在冷战中较量的结果,是后者一夜间崩溃,前者大获全胜并宣告“历史的终结”。然而30年后资本主义经济和民主政治双双陷入危机,而且似乎在竭尽内部资源和智慧后,仍找不到脱困途径,这就开启了第三轴心文明时代的窗口。中国的“民族复兴大业”正逢此天时,如果能抓住时机,就有机会重返文明的前沿。
但“民族复兴”格局不够大,不足以承担世界历史的使命。前两个轴心时代的文明精髓,都是无国界族界的普世主义,第三个轴心时代也不可能例外。相反,它要解决的更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第二轴心文明是从地球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展起来的,当时还无从考虑困扰当今世界的问题,如气候变化、资源环境的退化、大规模杀伤武器、流行病、人的安全、就业和移民问题、生活的意义、医疗和社会保险、贫富两极化、颠覆性技术、极端化政治和社会撕裂、难民潮、恐怖主义、人与人工智能的关系、星际开发和移民带来的一系列问题等等。这些都超出了第二轴心时代文明的能力,有待“第三轴心时代”的新文明来统筹解决。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只有在探索解决这些问题中,才能获得普世意义。但中国要超越自我达到普世,有三条枷锁拦在前面。
意识形态正统
上两个轴心时代都产生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中。第三轴心时代也需要在各领域出现大批具有开创性的巨匠。如果在思想和言论方面没有相当的自由,上两次文明爆发就不可能。古希腊罗马以城邦民主著名;第二轴心时代的欧洲处在权力分散的封建社会,中国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期也是如此。而当今的中国各方面都在管控。
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眼光直通未来人类文明,但它的长处是剖析和指引“砸烂一个旧世界”而不是“建设一个新世界”。它对市场经济的指导意义几乎为零,它的阶级斗争说还有制造社会矛盾和政治冲突的作用。无论如何,它是第二轴心文明的早期产物,产生它的许多重要条件早已不存在,而当今世界也是它始料未及的。死抱着它,只能被往昔拖住而不能走向未来。将它的理论用国家权威来规范人们思想,制造一个个禁区,不啻将中国锁死在第二轴心时代。中国须要自己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来走向未来。
无可否认,言论自由是有政治后果的。西方国家的乱象往往是由不负责任的极端主义言论造成。但社会稳定不能用让人闭嘴来实现,要靠开民智和脑洞来寻找更好的办法化解矛盾。解放思想,在达到全民共识之前,可以实行“议行分开”来取代知行合一,避免无知乱行。
大一统集权体制有优点,但弊端也很明显。它之下的中式“无限政府”,把担不起也不该担的责任硬担起来,大包大揽。抗疫的一切都由最高领导“亲自部署,亲自指挥”。这种万能的感觉不是现代理性政府应有的。连新加坡这个袖珍型的城市国家,总理也没有大包大揽,而是赋权一个副总理和专家团队来操盘。越俎代庖是政治不发达、治理能力不足的表现。
如果在大一统体制之上再压上“伟大领袖模式”,天天给下级官员们念“四个意识,两个维护,两个确立”的紧箍咒,就更没有活力了。权力过于集中,官员对上不对下,是所有官僚弊端之源,包括中央屡禁不止、造成巨大民怨的“一刀切,层层加码”,还有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痕迹主义、贪腐、滥权、报喜不报忧等等。这些都是大陆政府一贯反对的,也是一贯不遗余力强化它们产生的条件的。
在共识基础上放权,对中国这个超大规模、超复杂国家的治理是必由之路。给地方自主,给基层自治,中央主要靠法制来规范各主体的行为,以党纪为辅,以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补漏拾遗,就可形成一个动态的治理体系。纠正“九龙治水”的办法不是集权,而且更优化的分工合作,和更有效的议事决策程序和制度。
社会发展滞后
集权的另一面是社会发展滞后。对上述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民主国家和其他权力不那么集中、社会条件比较宽松的国家,在民间产生层出不穷的新观念、新主意和大量试验。这些无疑都在为第三轴心时代的文明打基础。而中国社会的空间近些年来越收越紧,地方政府的创新能力也被捆绑,似乎一个新思想就包治百病。这三年控制疫情的实践表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如果将“民族复兴”放在个人层面上审视,作为有血有肉的中国人,从来没有“兴”过。从“国”到“家”,缺了社会这个发展个性的独立空间。在夹缝中求生存是中国人的常态,也是国民劣根性的成因。武汉第一波疫情来袭时,来自各地救援队和自愿者素质非常高,他们无私奉献的精神很快赢得全国尊敬,习近平称他们为“最可爱的人”。但随着疫情扩散、长期封控和大量雇用本地人员,“大白”蜕变成“恶政”的爪牙和象征。
公然贴出“出门打断腿,还嘴打掉牙”的标语,隐隐有杜诗中“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的意境。这些平常无权无势的抗疫临工,换上防护服后就耀武扬威,应了中国古语“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体现的是威权体制对人性的扭曲。中国人常将国家层面上的优势同他国相比,却看不到个人和社会层面上的巨大差距。文明最深厚的力量源泉,来自每一个人的内心和健康成熟的社会,在这层面上,中国恐怕有些方面尚未进入第二轴心文明。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无论今冬明春疫情如何恶化,中国终究会走出困难,重返经济增长的道路。但这种事态的演变暴露了中国治理模式的一系列问题。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下,也对“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在概念、路径、文化和价值体系以及制度安排上,提出一系列带根本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