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永昌
粮食安全问题、“三农”问题、农民工问题及其背后的城乡差距、工农差距、中西部差距问题,本质上都是土地问题。我们选择集体土地产权制度,理应比解放前中国的地主、而今美国等西方国家的资本家农村好。但事实却不是。
美国地球政策研究所所长布朗1994年提出“21世纪谁来养活中国?”的世纪之问。中国重视发展没有错,发展也当然可以回馈生存,但处理不当,发展也可以恶化生存。布朗世纪之问28年了,粮食安全至今仍然是中国的命门,而且背后的危机还在加深,这就说明中国没有处理好生存和发展的关系。中国城市人可以富起来,为什么农民富不起来,问题就在土地国进民退,政府与民争利。如果不从土地问题入手,农民工、粮食安全和“三农”问题及背后的城乡、工农、中西部差距问题,可能就永远无解。
人都留恋故土,中国农民不种田去务工,实在是万般无奈。这种万般无奈就让中国的粮食安全捏不在自己手上。如果中国的粮食安全继续被粮食进出口捏着,或被天灾人祸捏着,在当今地缘政治博弈环境下,还很可能成为中国经济社会的破口。
所以如此,问题就在中国的集体土地产权不明析,假集体真国有,政府死不放手,资本不敢下乡,现代化集约化农业无法实现。这一沿袭剪刀差的土地制度安排,让农民无恒产无恒心,所以“三农”问题存在,农民生来贫穷,一个没有土地预期的村委会和农民群体,压根就与粮食安全无关。
从经济学角度看,三农其实就是中国农村经济平台,土地是基本供给,粮食和安居乐业则是主要产出。不同的土地制度供给,必然造成不同的土地产出。
1949年后的集体化运动是第一波土地国进民退。但农民的土地集体所有后,制度释放的产出并不理想。1958年大跃进放出的粮食高产卫星,毁了中国农业,1960年到1962年的“粮食关”则让中国受到了反科学的惩罚。1979年拨乱反正,实行土地民进国退,包产到户让农民过上好日子,取消了粮票布票。但2000年前后又再次选择大规模土地国进民退。这次的土地国进民退特征,之前是强迫征用集体土地转为国有土地,以地生财,而今是供销社发动土地托管、土地入股建设新农村,彻底让农民失去了土地。农民都留不住的农村,还叫新农村吗?
卖地换发展是一条不归路。地方卖地确实赚了不少钱,可各个地方砸锅卖铁的大部分钱,都用在修路、修房、建开发区、发公务员工资、出差维稳、增加机关事业单位编制上。砸了不少钱,每一个地方都寅吃卯粮,背上一屁股债。我下基层调研问怎么办?有的县领导给我讲,“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管不了这么多”。土地的国进民退本质,就是让农民、农村、农业以及集体土地,为城市、工业、东部崛起垫背。问题是农民土地包产到户的生活蜜月期的彻底终结,却酿成今日城乡、工农、中西部非常大的贫富差别和粮食安全系列生存与发展矛盾。所以,三农之所以有今天,是体制机制的错误,是发展战略的错误。
现在回头看,改革开放40年以来,中国还是把粮食安全、共同富裕想得太简单了。今后可能也得从恒产恒心入手,还权于民,让农民安居乐业。只要农民安居乐业,决策层也就不用操心粮食安全是退耕还林还是退林还耕,或者新农村该怎么建设的问题。
经济建设也要讲发展成本。为什么中国发展成本高企,就因政府是自己监管自己。中国1997年后也曾严刑峻法保护耕地,但没有约束住疯狂的弯道超车和跨越式发展对土地的乱占滥用。很多人选择土地财政作为发展捷径的决策逻辑是:今后用城市化、工业化实现后的收益,来弥补牺牲耕地、牺牲三农换发展的损失,但最后事与愿违。
中国也曾花了很多钱推动提高粮食产量的科研,但科研成果虽多,推广价值却不大。因为耕地要养活中国人,18亿亩保有量是红线,但土地财政的使命就是卖地,尤其是城市周边的优质耕地,所以,开了以地生财的口子,政府卖地就没完没了,最后严刑峻法成为废纸。主观想用城市化、工业化的成果回馈三农,但还没等到城市化、工业化实现预期,经济大盘就下沉了。花大力气推动的房地产、基础设施、实体经济、文旅经济、开发区,却通通摆起了摊子,现在三农的付出就更没有人买单了。
至于粮食增产科研,更多是一厢情愿。当前三农面临两大困境,一是由于土地国进民退对集体土地经济的疯狂剥夺,农民自己的集体土地已经所剩无几,要凭农民自己的条件,根本无法改变城乡差距、工农差距、中西部差距。二是由于公共政策长期排除几亿农民的医保、社保,更遑论教育、养老,国家欠农民、农业、农村的账太多了,现在经济大盘下沉,财政就更没有能力补上历史欠账。这就是牺牲生存换发展的严重后遗症。
毫无疑问,如何处理土地问题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关键。中国当前的主要矛盾不是再去用行政资源管控房价下跌(一是管控不了,二是硬要管代价太大),继续经济扩张,扩大城乡、工农、中西部差距,而是加快缩短差距,通过土地民进国退,唤起农民的自主创新动力。但中国一直在土地的民进国退还是国进民退上纠结,似乎走不出误区。照这样下去,何以实现现代化?
作者是中国四川经济学者、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