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王国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些城堡遗迹、一些流传至今成为冲绳饮食文化的料理，虽然是发展旅游业的素材，然而无论是收集与研究、保存与保护，冲绳人更重视的是对文化历史的传承，且诚意十足。

1月中旬去冲绳岛旅行前，工作忙碌没机会做功课，但知道这是个可以慢活的好地方，就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不必特别策划。

它的确可以慢活，从南部到北部都有美丽的沙滩、几个充满绿意与大自然的外岛，以及冲绳本岛上许多各有特色的居酒屋、咖啡馆和地方小吃馆。但这个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数千年前史前時代、15世纪中叶经历450年琉球王国时代、二战时期又承受美日之间血腥“冲绳岛战役”的岛屿，似乎又不是一个应该轻轻放过，只到此吃喝一游的地方。

琉球王国始于15世纪中叶，被称为冲绳的黄金时代，直到日本1879年吞并冲绳群岛，结束这王国，并正式易名为冲绳县。在被吞并前，琉球群岛因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了东北亚和东南亚贸易的中转站，也是海上贸易的交通要道，号称“万国津梁”，即万个国家的桥梁。琉球群岛曾经向明清两代朝贡，遭日本萨摩藩入侵后也向萨摩藩、江户幕府朝贡。

在冲绳岛入住一小酒店时，接待处的值班生是尼泊尔人，旅居日本六年，一口流利的日语。岛上一条叫国际通的著名购物街，街边一居酒屋的年轻女服务生来自香港，一口流利的日语、英语和华语。还有无数在这购物街上血拼买伴手礼和药妆品的游客。想象当年的“万国津梁”，当年的商客，今天的游客。

不过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冲绳人对文化遗产和历史的态度。

琉球王国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些城堡遗迹、一些流传至今成为冲绳饮食文化的料理，虽然是发展旅游业的素材，然而无论是收集与研究、保存与保护，冲绳人更重视的是对文化历史的传承，且诚意十足。

旅途上参观了首里城——琉球王国时代的都城和王宫所在地，王宫建筑融合了中国、日本及琉球岛的建筑特色。不过王宫在2019年10月31日凌晨发生大火，正殿和北殿全被烧毁，也毁了约420件文物。宫殿重建工程正在进行中，预计2026年下半年完成。

值得一提的是，宫廷的重建过程也成了历史建筑与历史教育的活素材，游客和学生可通过图文并茂的介绍和遭烧毁的实体，了解整个修复工程和所用的材料、包括为后人准备日后王宫维修所需土木的植树计划等等。官方还广邀冲 绳 人和其他日本人参与修复，至今有4万多人志愿参与清理烧毁后的残留部件，如王宫屋顶的红瓦、建筑旧基座的再循环过程等。这个“首里城复兴课”，是游客和学生难得一见的文化遗产修复活场景。

让我印象深刻的另一展览，是佐喜真美术馆里的永久展示。馆长佐喜真道夫以家族名字取名的私人展馆，自1994年开馆以来，就有个展室常设展览丸木位里（Maruki ili）和丸木俊（Toshi Maruki）夫妇创作的 “冲绳战役场景” 系列作品。

两位已故日本知名艺术家，曾目睹广岛人遭原子弹惨重袭击，深受影响而共同制作了《原爆图》。在接近人生暮年的时候，夫妻俩又亲自走访了冲绳岛战役的许多幸存者，根据他们讲述的经历，又倾注心血创作了14幅反映战役场景的画作，“向后代传达战争的罪恶和愚蠢”。

丸木位里曾在受访时说：“没有比描绘冲绳战役更能证明战争的恐怖了。那些冲突的画面必须被保存在画作中。”妻子丸木俊也深情形容，“这些画是和冲绳人一起创作的。”

根据一些记录和报道，二战时期的冲绳是日本战略意义上的“国门”。冲绳岛若是失守，日本本岛也会失守。1945年3月，美军发动了登陆日本冲绳岛的“破门之战”，遭到日军的顽强抵抗，双方伤亡惨重，也造成数万名冲绳当地平民丧生、受伤或“集体自杀”。

冲绳岛战役场景的图文展览，就包括了生还岛民所叙述的集体自杀经历。

根据叙述，日军在岛上抵抗美军时发现情况不妙会失守某战点，就会有宁愿自杀也不投降或落为俘虏的武士精神，要求躲在洞穴里的岛民集体自杀，许多年轻父亲或母亲，因而得忍心亲自杀害自己的孩子或年迈父母再自杀。1974年由历史学家家永三郎编写的历史教科书《新日本史》（三省堂）中，提到了冲绳县住民在冲绳岛战役中非自然死亡的人数高达10万人。

丸木夫妇希望，通过向日本唯一经历过地面战争的冲绳人了解冲绳战役的惨痛，牢记人类在战争中遭到毁灭的真相，借画反战和祈求世界和平。然而过去一两年发生的俄乌战争、以哈冲突，不同战场上重复着丸木夫妇沉痛记录着的无辜百姓遭浩劫的场景。

冲绳人曾经历的悲歌，并没有随着战争结束而终曲。岛民至今仍时不时抗议美国在他们已有限的土地上和海域上，占据不少空间作为海陆空军事基地。

冲绳县政府驻华盛顿特区办事处的官网上，有冲绳县知事玉城丹尼的话，表达了冲绳县人热切盼望美国减少岛上基地空间的心声。“即使在今天，美军基地在冲绳县的过度集中仍然严重限制了当地产业和生活环境的发展。特别是在冲绳本岛上，岛上居住着超过90%的冲绳人口，美军设施和空间占了本岛总土地面积的约15%。”

在2024年9月间访问美国并在哈德逊研究所研讨会上发表主题演讲时，玉城丹尼也提到了冲绳承载美军基地的沉重负担，这些基地占日本境内供美军专用设施的70.3%。他建议初步减少到50%，并将冲绳及其他驻有美军基地的日本县市纳入美日政府间的讨论。

冲绳曾经被誉为万国津梁，而今在军事和地缘政治上，不少人称它是美国封锁中国的太平洋岛链。从二战到今天，冲绳在日本和美国的战略中，始终是棋子或“弃子”的命运。

世界已进入特朗普2.0时代，是的，是世界不只是美国。他最近发表的各种谈判式的外交和经贸战略，高调宣示了他为让美国再伟大的“特式”行事作风，其他强国、弱国和盟友都得跟着他起舞。冲绳人多年希望美军基地减少的心声，大概还是只能是心声。

冲绳县总面积超过2000平方公里，本岛面积1200多平方公里（新加坡700多平方公里）。在官方的旅游网站上，关于冲绳岛的文化历史是这么形容的：冲绳独特的文化本质源于它广泛而动荡不安的历史背景。

七天的短暂旅游，除了看到一些“动荡不安的历史背景”的展览，岛上灿烂的阳光和漂亮的海边，居酒屋里温馨又愉快的欢聚氛围，小小贝果专卖店里，每天得起早摸黑烘制却洋溢着幸福的妇女，还是让人觉得这是个坚韧又善良的慢活地。

对文化历史的尊重，对还我那片土地的坚持，对好好生活的执着，这个盛产黑糖和海盐的地方、这“黑白”特产里折射的精神，让人敬佩。我也带回了一些黑白，细细体会。

（作者是《联合早报》编务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