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锐:一生不违写意,百年难得糊涂 ——林子平艺术之路的启发

时间:2025-02-08 07:45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站在时代的转折点上回望林老的艺术人生,犹如漫步其笔下的林子,处处可见平和之道。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位艺术家的个人成就,而是艺术如何自在游走于中华艺术传统与本土文化身份之交会处。他的作品既是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激励后来者的永恒明灯。林老艺术成就不仅是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坚守文化根基,更是如何在传统的基础上开创新境。

南洋斯土,星洲斯民,就艺术道路之长青与包容,确实没有几人堪比我们刚刚失去的艺道泰斗林子平(1921年至2025年)。我们看到这几天有总统亲自吊唁,总理贴文哀悼,部长和文化艺术界名人发声缅怀,各种语言媒介如报章电视新媒体等的新闻大幅度报道。虽然一大原因是林老当仁不让是新加坡最长寿又活跃于创作、办展的艺术家,更重要的是他跨语言跨族群跨领域的影响力。各界的共同瞻仰足见林老在新加坡艺术界、画坛,甚至国家社会层面的分量。他离世与离世所引发的反响,同样令人动容。

多年前偶然听到林老其名,就已经可以想象当中的意境——林子里一条平和之路。此名虽为笔名(原名林水连),却自有天成之韵,宛若艺术之道的生动写照。果然,一条蜿蜒曲折却风光绮丽的艺术道路成其跨世纪的非凡人生,亦不啻为观照星洲艺术嬗变的明镜,更彰显创造之不朽与文脉存续之紧要。在急遽现代化、都市化,甚至过于强调现实与功能的小红点国度,这条艺术道路对我们国家社会以至每一个个体的启迪与意义,愈是弥足珍稀。

一生丹青,既凝固又变动

林老以一生百年换来之艺途,蕴含着发人深省之辩证:笔底丹青固然凝固逝去的星洲胜景和南洋的风土民情,而生命却与时光相周旋一世纪,不断地变动与创新,寻索绘画的崭新语言与词汇——从早年的书法,到油画,到水墨画,再从糊涂字到色彩斑斓的抽象字,一生画技画法演变多端、层出不穷。这个看似矛盾的凝固又变动的艺术辩证,其实源自林老令人震撼又简单不过的生命箴言:“每一天每一刻,我都想着画。”在许多访谈中,他更是直言白天念兹在兹的,夜里就梦里梦画,没有重复的苦闷乏味,只有发现的欣喜。此语道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毕生追求的真谛,亦为创作不竭之源泉。

林老生于新加坡淡滨尼的甘榜,从小就跟着家人种采椰子磨椰煮椰油,养鸡鸭猪,这与其他第一代画家大多属于带艺南来,甚至负笈海外经历学院派训练大为不同。他从农夫到教师到校长,40载春风化雨,除了年少时在校内学习书法,绘画则完全是无师自通。在早年物质匮乏的年代,单纯而执着的追求让他专心笔墨线条,钻研书法黑白里头的无穷变化。1981年退休后更是全情投入成为全职画家,每日到新加坡河畔写生,与时光拔河——一天两幅,上午画完一幅回家与家人用餐,下午赶回去再画一幅,赶着捕捉拆迁以前的老建筑、老街景、老船头,同时也让其心捕捉到无尽的丰盈与美感。

林老坦言:“我看到新加坡许多地方都迅速地消失,于是就用画笔记录下来,建立了‘乡土画’的画风。我画了数百张这样的画,希望它们除了艺术价值以外也有历史价值”——这种坚持以画布画纸凝固历史图景,见证新加坡从殖民埠头嬗变为璀璨大都会的发展历程,也展现艺术家超越职业与身份的纯粹追求。林老细腻的笔触不仅捕捉视觉形貌的细节,更涵咏急遽消逝之景观中的细微情致与文化魂魄。这是艺术的双重性——既为美学的流动观照,又为史迹的凝固存真——足以引发我们国人省思艺术家在新加坡文化记忆存续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从写实到写意的演进

林老艺术历程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断突破自我的创新精神。在内容与题材方面,从1960年代的“一个画家应该画自己的乡土,如果脱离了乡土,就像树没有根,水没有源”——老甘榜、蕉风椰雨、马来纱笼、老街景、电线杆、旧仓库、破驳船的写实描绘,到千禧年后的愈发潇洒任意——写意树、动态水墨、抽象书法、糊涂字、书画结合的意境追求,展现艺术家不断进化的创作历程。

其次,林老创作方式也随着时代与年岁的推移而变化:从现场写生到照片写生,最后升华至老年时的脑海写生;从详细标注年款题识,到简约地仅仅留下“子平”二字与一方印(甚至多方印);从油彩画布到高丽宣纸、日本颜料、羊毫长峰的媒材选择;从浓淡墨色到千变万化的彩色书法画的色彩演进。正如林老接受访问所言:“现在(老来)创作求变,想随意一点,画出浑厚感和古拙感,那才是我理想中的画。”这般艺术的大尝试、大蜕变、大突破、大写意,令人不得不联想到中国书画大家齐白石的晚年变法及独创白石风格的巨大成就,更堪称开辟我们南洋水墨崭新艺术境界的壮举。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林老在耄耋之年,独树一帜创发出著名的画中有字、字中有画的抽象派书画——“糊涂字”,与他早年的“写字全校最好,书法比赛都得第一名”的清晰工整的字迹大相径庭,可说是书艺与画艺靠近以至结合的艺术进化。这不是源自对传统之摒弃,而是对传统的深度体认后的出新。“糊涂字”除了整体画面的草书或树叶枝干的视觉感突出摄人,背后的创造之火非但未随岁月而渐熄,反在时光积淀中愈燃愈烈。这过人的胆识和不落窠臼的见识,才更值得我们学习。暮年的创新不仅挑战我们对艺术实践与年岁之刻板成见,更为我们每一个人开启更宽广更自由的艺术新思维。

教育与艺术的交融

因后半生40余年都以画家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所以林老前半生为教育耕耘32年之功绩,常为世人所轻忽,然而却是意义深远的。他执教鞭而挥画笔,创造出教化与艺术感悟之独特交融。退休前,他是位于白沙甘榜的新民小学的校长,离开那年,董事部和家长都希望他留任,可见受爱戴之程度。近年看到有学生发贴文怀念校长的一生奉献,桃李滿园,更盛赞他致力担任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秉持育人为本,德才兼修的理念,培养一代又一代栋梁之才。学生在半个世纪后依然组团登门拜访林校长,设宴欢庆世纪生日,更说明他是学生敬仰的师长,甚至教育界的楷模。仁爱、智慧与奉献,言传与身教,美学的启发等等——都是他身为老师和校长,为学子和杏坛留下的宝藏。

林老在后期虽然不收学生不教画,早年身为教师和校长的本能却始终流淌于血液中。五年前,我在机缘巧合下认识99岁的林老,大胆拿出拙作求教于他。他看了拙作后竟然美言“两不一有——不俗不浮有骨气”,令我大为鼓舞,更燃起创作的热忱。虽然后来看到林老接受访谈的时候提及:“大儿子就说我:那人的画真差,你还说他画得好,这是在讲骗话。我说以他的程度,现在就是这样了,说了实话以后他没有信心,就不喜欢画了,所以我都强调他好的地方”,心里确实老大嘀咕了一下,却仍然愿意相信林老的“强调”教育了我“信心”,教育了我“喜欢”,也教育我发现自己还有一丁点“好的地方”。

后来,我有机会为林老百年个展画册写序言短评,再后来和《十分南洋》的伙伴在疫情期间,拍摄他百年展览的视频介绍,有了几次短暂却难得的近距离接触。瘦削的林老始终给人玉树临风却又温润和蔼的暖意,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慈祥有爱意。慢热的他初时总是话语不多,但一谈及绘画便可以滔滔不绝,自然流露出对绘画书法艺术的热忱与深情。这种对艺术的专注与热爱,甚至把绘画比喻为情人,简直就像终身未渝的初恋,永不褪色的执着。

站在时代的转折点上回望林老的艺术人生,犹如漫步其笔下的林子,处处可见平和之道。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位艺术家的个人成就,而是艺术如何自在游走于中华艺术传统与本土文化身份之交会处。他的作品既是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激励后来者的永恒明灯。林老艺术成就不仅是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坚守文化根基,更是如何在传统的基础上开创新境。

然而除了技法的精进与创新,更重要的是始终如一的专注与热爱。林老曾温润地笑说: “晚上睡不着觉,三更半夜在想线条、色彩,这辈子很辛苦,但是画得好也感觉很快乐!来世有机会还是要画图画。”——“痛苦却快乐着”,这简单的话语道出艺术追求的真谛——不在乎外在的荣誉与成就,而在于内心那份永不熄灭的热爱与执着。这对一个过于追求现实与功利、效率和排名、荣誉和成就的国度,是太重要的提醒和启示了。

作者从事语文教学与本地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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