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3日夜里看TikTok总裁周受资在美国众议院能源和商务委员会听证会上受审——那真的是“受审”。有朋友说，那是“未审先判”的听证会，也有朋友说那不是“听证会”（hearing），而是“展示会”（showing），是众议员的自我展示。美国国会的姿态，倒让我想起中国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长秦刚在“两会”期间说的，美国要中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个提问的众议员发言不超过五分钟，但是有的议员对于答案显然没有兴趣，更多是把已经准备好鞭挞TikTok的台词宣读一遍。有的议员也提出问题，但是咄咄逼人，只允许周受资回答“是”或“不是”，不允许他多做解释。美国国会针对大陆政府，一口咬定TikTok的数据中国政府伸手可及。对于社交媒体对青少年的危害，众议员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咬牙切齿。

TikTok的母公司字节跳动有中国血统，周受资在中美博弈的大背景下，代表公司承诺将保护在美国土地上的数据，同时会竭尽所能减低青少年受社交媒体危害。但是此刻要取信于美国众议员，实在难如登天。何况有些问题，确实让周受资回答不来。比如有众议员问TikTok是否可以进入家里的wifi网络？还有议员问TikTok可否通过手机的摄像头，查看使用者“瞳孔的扩张”然后提交给算法。对于有机会回答的问题，周受资反复说明TikTok的立场，而且一开口都要先称呼“众议员先生”或“众议员女士”。一些众议员先生女士对TikTok和社交媒体提出的问题，无厘头和荒诞的程度，倒是反衬了周受资的泰然自若。五个小时的拷问——他之前应该也和公司团队操练过——他须要做的不是在被曲解时进行反驳，因为反驳对TikTok没有好处。从利益上考虑，他设法做的，是保持风度，显得诚恳、沉得住气。

当然，也有人说，周受资就是拿了中国公司的钱，帮中国挨美国骂的新加坡人。他在听证会上就提醒美国国会他的新加坡国籍，以及夫人的台湾移民家庭背景。TikTok总裁是新加坡人，能够增加公司“全球化”的色彩。

我看着周受资，直播画面里透出多层意涵。首先，它展示了国际形势中的交锋，考虑的是各别国家的利益，不要真以为与正义有关。中国保护境内的媒体内容，有它自身种种的原因，采用直截了当的手段；美国是真为了国家安全理由，保护数据，抑或在自由市场里保护自己的社交媒体公司，动用看似透明的法律程序，看官得要自行判断。

第二，在过去世界较为平静、全球化席卷的时候，新加坡人在跨国企业担任要职，国人“与有荣焉”。现在，阵营对立突出，矛盾尖锐，在跨国机构身居要职的新加坡人，得有心理准备，被置放在政治镁光灯下煎熬五个小时，是商业考验的一部分。他所属的社群，既会以他为荣，也要准备对他所面对的压力，有所担待。周受资是因为个人的职业发展和选择而来到这个境地，但是在别人的眼里，客观的现实是：这场“审判”有了新加坡元素。在现时的环境里，新加坡纵然有自己的利益要维护，有坚定的立场，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会被冲到风口浪尖上。这几年，“选边”这个词我们颇为熟悉，但是大潮滂滂，在一些场景里，有些时候一个不经意，未必“边”是由得你“选”的。

第三，因为TikTok总裁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周受资个人账号的每一个视频，关乎他和公司的形象，所以必然是要经过精心设计，有商业战略的考量。他最近的表现，让他增粉不少。我的年轻同事廿年前与周受资在华中同届，她说，当时同学都知道，周受资这位高颜值的独木舟队队员在女生面前走过时，会引起“骚动”。廿年以后呢？他这次出场，固然也令一些粉丝倾倒，但现在踏上世界舞台，使出浑身解数接招的这场演出，会否引起新加坡年轻人的另一种“骚动”？尽管他的整个出场，包括他在听证会之前和之后的短视频里，让人听到的都是他略带美国腔的英语，并没有听到他讲华语，不过，因为他所代表的公司、他之前的一些工作经历，与中国企业相关，周受资游走于两个不同语言的世界，有没有给予年轻人启发？他们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事实是，语言的掌握只是基本的。在大国剧烈竞争的刀光剑影中，他纵然不是担任外交官或军官，而是从事金融管理的工作，并且所在的是一家民营科技企业，他的事业要到达某个层次，不能没有对复杂的国际关系，和不同国家的政治，甚至文化有所了解。周受资在新加坡接受基础教育，再顺畅衔接上英美的高等教育制度；而职场上，他却是在中国接受了锻炼。这样一条路走来，现在看似星光摇曳，路途之间不可能没有苦功，没有积累，没有被抛飞甩落的历练。哪怕中间确有机缘，机缘毕竟是给有所准备的人。

新加坡总在规划未来，为未来做准备。现在，学校教导孩子编码，是让他们应对未来所需的技能。我认为语言也可以算作应对现在和未来的技能，而且是基础的技能。不过，技能固然重要，处在世界格局正在发生重要变化的年代，政策制定者、家长，还有孩子本身，可能也都要从眼前种种现象，得到启示，领会“未来”对我们有怎样的意义，琢磨“未来”有多远。周受资现象，是Tiktok、中美关系等大课题以外，让我们也思考新加坡在这个新的世界格局、人才培养的议题中，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作者是华文媒体集团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