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
世界经济是在全球化还是去全球化?1990年时,答案显而易见。共产主义刚在中欧和东欧崩溃。在中国,邓小平正在解放资本主义企业。政治学家福山宣布了著名的“历史的终结”,他的意思是自由民主和自由市场取得胜利。
在这之前的几年,坚信自由市场的英国经济学家罗宾斯(Lionel Robbins)警告说,战后国际秩序的政治基础摇摇欲坠,无法支撑全球化经济。但在1990年代初期的欢快凯歌声中,人们对此警告充耳不闻。毕竟,这是一个“单极时刻”,美国霸权与世界政府几乎别无二致。这一看法认为,随着苏联的解体,国际经济一体化的最后一个政治障碍已被消除。
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被抽象化蒙蔽了双眼,他们本应更加关注历史。他们本应知道,全球化总是有起有落。第一波全球化在1880年至1914年之间发生,通过大幅降低运输和通信成本实现。到1913年,商品市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融合,金本位维持了固定汇率,而资本在帝国的保护下,得以实现低风险的自由流动。
可惜,这个自由主义和经济一体化的黄金时代,被中间发生大萧条的两次世界大战所终结。贸易萎缩至1800年的水平,资本流动枯竭,各国政府为保护工业和就业而征收关税,实行资本管制,最大的经济体之间分裂为区域集团。德国、日本和意大利为建立自己的区域集团,不惜开战。
第二波全球化始于1980年代,随着冷战结束和数码通信的兴起而加速,现在正迅速倒退。全球贸易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率,从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的61%高峰下降到2020年的52%,近年来资本流动也越来越受到限制。随着美国和中国带头形成各自的地缘政治集团,世界经济逐渐从互联互通转向碎片化,去全球化方兴未艾。
要理解全球化为何会第二次崩溃,有必要重温经济学家凯恩斯对一战前夕伦敦的令人难忘的描述。他在1919年写道:“军国主义和帝国主义、种族和文化的冲突与对抗、垄断、贸易壁垒、排外主义,这些方面的事物与政治观点,犹如天堂里的那条毒蛇,但对投资者和消费者来说,所有这一切,与每日刊登在报纸上的娱乐新闻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对我们日常的社会和经济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事实上,这些方面的国际化进程已然接近完成。”
在我们这个时代,地缘政治可能再次破坏国际秩序。正如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所观察到的,商业具有安抚作用。但自由贸易需要能缓解地缘政治紧张的强大政治基础。否则,正如罗宾斯所警告的,全球化将变成一场零和游戏。回过头来看,未能使联合国安理会真正代表世界人口,可能是导致当前反对经济开放的原罪。
但是,地缘政治并不是第二波全球化崩溃的唯一原因。1980年代开始主导政策制定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在三个主要方面加剧了全球不稳定。
首先,新自由主义者没有考虑到不确定性。有效市场假说,即认为金融市场对风险的平均定价是正确的,为放松管制提供了理论基础,并使决策者忽视了金融自由化的危险。在2008年危机爆发前,专家和包括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内的多边机构仍声称,银行体系是安全的,市场能自我调节。尽管回想起来这很荒谬,但类似的观点今天仍导致银行低估经济风险。
其次,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对全球失衡问题视而不见。追求市场主导的经济一体化,加速了制造业生产从发达经济体向发展中经济体的转移。但与此相反的是,这也导致资本从穷国流向富国。简而言之,中国工人支撑了西方的生活水平,而中国的生产却减少了西方的制造业岗位。由于各国政府迫于公众压力,限制与低成本生产国的贸易,这种失衡加剧了保护主义,并导致世界经济分裂为相互竞争的经济集团。
最后,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对不平等的加剧无动于衷。经过40年的超全球化、减税和财政紧缩,全球最富有的10%人口拥有总财富的76%,而最贫穷的一半人口只拥有2%。随着越来越多财富最终落入科技投机者和欺诈者手中,所谓“有效利他主义”运动祭出拉弗曲线式的逻辑,认为让富人变得更富裕,会鼓励他们向慈善机构捐款。
全球化的第二波退潮会像第一波一样,演变为世界大战吗?当然有可能,尤其是考虑到当前的世界领导人缺乏智慧。为了防止再次陷入全球混乱,我们须要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和1945年《联合国宪章》的经济和政治遗产基础上,提出大胆想法。不然,可能就是一条直接或间接走向世界末日的道路。
作者Robert Skidelsky是英国上议院议员
华威大学政治经济学荣誉教授
英文原题:Globalization's Latest Last St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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