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国
在美国当下的政治图景中,出生于1978年的美国“70后”政客,现任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Ron DeSantis)被视为一颗耀眼新星,总统职位的有力竞争者,以及极有可能真正成为下任美国总统的人选。在近期的民调中,德桑蒂斯不仅大大领先前总统特朗普,还略微领先现任总统拜登。
共和党人德桑蒂斯出生于佛罗里达州一个父母均为意大利裔的移民家庭,父母都是中低阶层人士。德桑蒂斯的祖父就是生活在距离笔者不远的匹兹堡一带的20世纪初期意大利移民。这一地区至今仍住着大量意大利裔美国人,在美国政治地图上,长期属于封闭保守地带。德桑蒂斯本人通过在耶鲁大学本科的学习和哈佛法学院的训练,及在美国军队的历练,彻底实现了阶层跃升。如果真能荣登总统大位,意味着美国总统职位由传统英国后裔占绝对主导地位,经由奥巴马的非裔、特朗普的德裔背景,实现了某种族群多元化,再度移向非英国裔白人,就族群意义上的多元政治来说,是一件好事。
但是,族裔背景本身并不意味着政客本人的政治理念一定更加开放和包容。就目前所见,德桑蒂斯无异于一个年轻版的特朗普。在佛州州长任上,德桑蒂斯抵制包括口罩令、居家令、疫苗接种措施等合理与有效的防疫措施。2021年5月,他签署法令,禁止政府、商业设施、学校、游轮对疫苗接种卡的查询要求。
德桑蒂斯最引起争议,且战火一直延续至今的政策,是通过佛州政府的立法和行政,禁止以“批判性种族理论”(Critical Race Theory,CRT)主导学校的美国历史教育。简言之,CRT假定种族主义在美国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无处不在,不论自己承不承认,每一个白人都是潜在的种族主义者;受此教育的中小学生,则被期待到处寻找“种族主义”来批判。
笔者认为,美国文化中的确存在根深蒂固的白人优越观念,CRT对于矫正白人族群意识深处的优越感,反省隐性的种族主义,是有益处的。甚至不妨说,在美国种族的百年纠葛史上,林肯的废奴是通过战争和立法解决种族问题的第一步;民权运动是在社会层面继续通过立法促进种族平等共处的第二步;CRT则是深入到人的意识领域的第三步,要求在法律、社会层面之外,继续追求思想的自省和对历史知识的修正。CRT和“觉醒”(woke)意识与运动相连,而觉醒运动则被看作黑人的自我意识觉醒,质疑居于统治地位的范式,为更好的社会而奋斗。德桑蒂斯的政策取向,反映的是维护正统历史叙事,主张遏制过度反省的人群的态度。
当然,尽管民权运动及其成果在今日美国并没有多少人反对,马丁路德金也作为美国当代的政治和文化超级偶像受到尊崇,但近年的CRT在实践中却遇到不少波折。一些美国人认为,过于强势的意识层面反省要求,强制重塑历史记忆,似乎已经和美国人最反感的极权主义思维无异;另一些人则开始担心,以种族主义视角对美国历史全面批判、审视、重述,将颠覆美国历史的正当性及其追求自由和平等的实质。
今年,继在中小学系统推动取消CRT及其影响下的教材和课程后,德桑蒂斯又计划批准佛州议会在2月21日提交的HB999号法案。法案将这一正统和保守的对立,推进到高等教育领域,计划授权大学董事会审查高等教育内容,禁止佛州所属的高等教育机构,通过大学本科生必修的“通识教育核心课程”实施CRT,从而“压制或歪曲重大历史事件”。显然,如何在大中小学课堂讲述不算长但也相当曲折精彩的美国历史,已经成为左右两翼政治力量较量的战场,即美国人所说的“历史大战”。
对此,美国历史学会在今年3月3日发表声明,抗议佛州HB999号法案。声明的立场代表了大多数偏自由左派的进步主义历史学者的态度,即坚决捍卫教学自主权,认为教师有权决定如何讲授,以及应该“压制”哪些内容,认为大学董事会无权决定历史教学是否违反美国“建国所依据的由《独立宣言》确立的普世原则”,也无权裁定是《独立宣言》还是美国宪法,更代表美国立国的政治框架。美国历史学会坚持认为,种族主义是美国历史发展的一个核心面向,但也强调,真正重要的与其说是具体内容,不如说是帮助学生转变思维方式,并指责这一法案旨在“煽动”和“分裂”。事实上,在热爱思想自由的美国历史学者看来,这种干预本身也带有“极权”特征。
左翼进步派也须反省
笔者认为,在这些争议的背后,体现的仍是当代美国右翼正统派和左翼进步派之间的激烈斗争,但鉴于德桑蒂斯的70后年龄优势,个人履历的优异和完整,看涨的政治行情,不论他最终是否当选,其右翼保守政治立场都应该引起相当的注意。未来的美国,在政治极化已经定型的基础上,极可能继续朝右倾保守方向滑行,并否定由进步主义者推动的一些思想和社会进步成果。
然而,左翼进步派也不是没有须要反省的地方。如上文所示,在种族问题上对个体反省那种不容置疑的、诛心式的过度苛求,容易引起对抗和反感。一个美国白人可以接受在法律层面的平权和包容政策,但一定要在个人精神层面上也不停地自我批判,实现灵魂的彻底荡涤,确实不易做到。
在认知层面上,固然任何社会都曾有过以及仍然还有黑暗面,任何进步都是弱势群体不断抗争的结果,但由此就把美国历史讲授得过于负面,似乎也不能完全服人。就德桑蒂斯个人经历而言,其祖辈几乎一文不名地移民美国,父辈尚在草根阶层辛苦谋生,自己则不到50岁就已经能向总统大位进发,在他自己看来,可能就已经是“草根逆袭”的美国梦的完美注解,因而他的意识也很难跳跃到大学知识精英的那种批判层次。
美国左翼表现出的一些曲高和寡、不接地气的缺陷,在亚裔社区也越发引起反思和促使亚裔进一步的右倾。在很多亚裔看来,基于左翼理念的政策,造成不鼓励学业优异,反而纵容犯罪的效果。《纽约时报》近期的一则报道中,一位一直投票给民主党的纽约市70后华裔美国公民,在去年首次投票给共和党,原因是进步派在疫情期间主张的长时间关闭学校,有利于高学历白领父母,而给父母必须离家维持生计的蓝领家庭带来很大困扰。
笔者一位70后华裔友人曾私人分享过一则报道,是关于一所高中图书室公然陈列宣扬同性恋性行为,并配有露骨插图的图书,引发父母怒告学校,友人表示非常忧虑。总之,美国社会的左右博弈,未来很可能朝有利于右翼回潮的方向逆转。
作者是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
鉴于德桑蒂斯的70后年龄优势,个人履历的优异和完整,看涨的政治行情,不论他最终是否当选,其右翼保守政治立场都应该引起相当的注意。未来的美国,在政治极化已经定型的基础上,极可能继续朝右倾保守方向滑行,并否定由进步主义者推动的一些思想和社会进步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