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的战国时期,是个礼崩乐坏的社会。周朝分封的各诸侯国你争我夺,国家之间出现了信任危机,不时签订的盟书、和约甚至密约,都敌不过用拳头说话,天下大局在信任赤字的不断累积中也就越来越乱了。
这倒不是说今天的世界进入天下大乱的时代。但2月份爆发的俄乌战争,确实给世界提了个醒:今天的国际社会,国家间的信任基础正在崩盘。
俄乌战争前是有个《明斯克协议》的,在国际社会的调解下,还建立了乌克兰问题三方联络小组(乌克兰、俄罗斯、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以及“诺曼底模式”调解机制,但很快就不作数了。如果说这个协议签订时的各方及其背后的势力,严重缺乏信任的话,这种“缺乏”必然会使协议成为一张废纸。
是乌克兰不讲诚信?还是俄罗斯没有诚意?抑或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装聋作哑?这些都算不上问题的关键。2008年世界经济危机之后迄今的20多年中,世界范围内各个国家间积累的“信任赤字”,在这次俄乌战争表现得更为突出。
想想2008年危机时各国的表现吧。一头是高喊加强国际合作,呼吁共渡危机难关,另一头则是各打各的主意,贸易保护主义盛行;一头是对世界贸易规则的不断重申,另一头则是货币争先贬值、强售本国产品,都想剪全世界的羊毛。直到2016年美国特朗普上台,以“美国优先”“美国再次伟大”撕破了披在各国身上的皇帝新衣,冠冕堂皇的公约、协议都在信任赤字面前露出原形,原先国家间的应承、允诺的不堪信任,终于现形。
先是经济贸易领域,不守世贸规则,作废多边协议,不断签署的双边协议边签边弃,“退群”“脱钩”一时间大有取代全球化与多边合作之势。然后是政治、军事以及社会各方面的“信任赤字”:北约本来是有言不东扩的,《明斯克协议》是认可乌克兰主权的,美国与中国尽管多年来争争吵吵,但不碰“一个中国”底线的“模糊战略”还是有的,所有这些现在看都快被掏空了。
等到俄乌战争一爆发,SWIFT这个全球银行共同拥有的结算体系,也成了制裁工具,不仅俄罗斯被撵了出去,凡是继续和俄罗斯用美元结算的国家也要面临制裁。美英等国更直接剥夺了俄罗斯公民的海外资产,上到足球俱乐部,下到豪华游艇都成了收缴制裁的目标。同样,俄罗斯则凭借欧洲对其能源的无力“脱钩”,强推以卢布来支付天然气费用。普京还签署法令,要把海外上市的俄罗斯股票存托凭证转换为俄罗斯本地股票。
这或许是几年前人们想都想不到的事。说好了的“契约精神”呢?大家信誓旦旦的“相互信任”呢?世界范围内国家间信任基础的崩盘,无疑是上述事件的导因。亨廷顿提出“文明冲突”,现在看倒有点“信任冲突”的味道。
信任是社会成员的粘合剂,是一个社会产生并维持团结的整合基础,是国家间增信释疑,减少误判,降低交易成本并强化相互合作的必要条件。福山在《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一书中就提出,信任程度构成一个国家的社会资本。这种“基础”“条件”一旦丧失,国与国、民族与民族间,就会在“预期对方不会违约”认知破灭的过程中,衍生矛盾与冲突。
二战之后,国际关系中尽管对几个大国框定的“雅尔塔体系”多有微词,但各国特别是大国间,总体上有“预期对方不会违约”的基本信任,几乎化解了不计其数的冲突。就算上世纪60年代美苏两国剑拔弩张的古巴导弹危机,也在两国尚存的“预期对方不会违约”的基础上化解,没有酿出世界大战。
上世纪70至90年代欧洲建立信任措施的成功实践,使建立国家间信任措施的“欧洲模式”声名远播,后来各国的联合反恐斗争、签署巴黎气候变化协定、多哈回合谈判的突破、网络犯罪的遏制等全球治理的成果,赖以存续的前提,也在于国家间的信任。
在全球化发展到国与国之间“想脱钩也难”的今天,即使在矛盾尖锐如时下中国与美国之间,美国贸易代表戴琪也难得承认,双方其实难以“让这两个世界最大经济体‘脱离’”。国际关系在变得越来越复杂的情势下,国家间的相互依存度,事实上是空前地提高而非减弱,这与当前国家间信任基础的崩盘,形成了某种悖论。如何走出“信任赤字”和“信任危机”的困境,各国已经到了不得不思考的时候。
肯尼斯·纽顿(Kenneth Newton)关于社会资本与民主的阐述中,通过揭示社会资本的三层含义,提出“深度信任”“浅度信任”和“抽象信任”三种社会资本的类型。
俄乌战争迄今,双方已经进行多次谈判,谈判前的诚意与谈判后放出的口风,似乎多有止战言和之蕴,但结果都一风吹了,可以说连基本的“浅度信任”也丧失殆尽。这种“丧失”恰恰又不仅体现于俄乌之间,世界上多数国家对国家间信任基础崩盘的担忧,从印度在美、俄夹缝中选择不选边,甚至对把俄罗斯踢出SWIFT的后果产生的深度忧虑中,大可以揣测几分。
当然,正如黑格尔“现实的就是合理的”所言,俄乌战争反映的国家间信任基础的崩盘,自然是对原有信任关系赖以维系的国际格局、国际准则、国际秩序的质疑。“百年未有之变局”中的国际关系,也正处于重建再构的过程中,只是这样的“重建再构”终归是要回到国与国建立的信任框架内,即便做不到“深度信任”,也须要从恢复“浅度信任”起步。
这无疑须要国家间的相互尊重、遵守国际规则,恪守国际承诺,尤其在大国间,更须要加强对话协商,减少无端猜疑,不以牺牲别国利益为代价发展自己,由此再构国家间信任的基础。这也许是当今世界对各国智慧的时代考验了。
世界各国如果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只好面对战国时期天下大乱的事实,后者造成的恶果,绝非现时俄乌战争可比。战国时期为了国家间恢复信任,曾经不得已用人质做抵押,换取一时的苟安。时过境迁,2000多年后的今天,该以谁为抵押呢?
作者是山西行政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