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明报
作者:张炳良
香港现届政府上任之初提出社会和解、与民同行,惜未能贯彻,政治小阳春瞬即消逝。2019年动乱加上冠病疫情带来的折腾,令这座曾亮丽闪耀的城市,光采尽失。社会撕裂、人心疲惫、经济了无生气,人们渴望重新出发、重建香港、重见繁华。政府行将换届,能否为当前令人窒息的政情疫情带来转机,端视乎能否认清现实困局的本质,以及对未来香港的想像。
动乱与疫情,考验危机处理及管治能力。以“历史终结”论出名(后承认过于武断)的福山(Francis Fukuyama)曾就各国初期疫情作如此观察:抗疫成效跟政体(民主、专制)无关;决定因素有三——政府治理能量、社会信任、领导能力。在复杂因素交集下,重大决策必涉及策略取舍和短长期利害,考验领导的平衡艺术,这就是政治。
香港近年出现的问题明显见诸这几方面。当然问题和缺失有大有小,有制度性,有操作性,也有跟人事有关;但如邓小平曾说:制度不好,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会走向反面。所以要走出管治困局,须从制度上改革。
可参考的经验
如何改革?不乏可参考的经验。英治下的香港,在1967年反英暴动后,若不是麦理浩厉行新政、打贪倡廉、营造民意政府,不可能脱胎换骨,迎来神话似的晚殖盛世。大陆文革后拨乱反正,从“三信”危机(信心、信任、信仰)及封闭走出,重新站起来,全靠邓小平领导下摒弃教条、坚持改革开放的务实路线。今天人人吹捧新加坡,它能走上安居及经济活力之路,有赖李光耀的远见谋略、实用主义和廉洁治国。
三个“成功”经验皆包含魅力领袖、务实改革和争取民心等元素,取得道德感召,转危为机,为新生代展示希望,成为改革的主要动力,令人们相信只要肯拼搏就会有美好未来。三者皆属渐进求变,重点在于抓tipping point(转折点),改变原有路径依赖,以时间换空间,不尚虚妄,带来真正的翻天覆地。
回归后政治实验失败
整个九七回归历程的主旋律,乃于一国两制下延续香港当时的成功模式。中央原要维持一个做事唯实的香港,使广大港人和国际投资者有信心,所以管治、司法和财金制度,及社会文教等政策,基本不变;并在行政主导前提下逐步开放选举,让各阶层“均衡”参与、监督施政,惟不能动摇资本主义。此设想倾斜于商界利益,忽略了现实的动态发展,低估了回归后的新变数。
按《基本法》原来设计及2007年双普选路线图,本有条件发展出既行政主导、又存在泛民反对派参与的有节制选举竞争的“特区民主”模式。可是事与愿违,近10多年政治严重分化内耗、特首普选方案拉倒、“占中”带动分离主义冒起,终酿成2019年大决裂。中央认定回归后的政治实验失败,遂改辕易辙,特区政制不再朝开放型选举主导,而是刚性的中央主导。中央对一国两制及香港的想像,已有别于1990年代。
如何解读2019 决定未来
香港回归时如日中天,为何落得今天田地,涉内外因素,但内因为主。2019年动乱固然乃香港大变之因,破坏社会经济稳定,驱使中央急立《港区国安法》、修改特区选制,从而又衍生新变数及国际上对香港之未来存疑,各方都成为输家。但2019年动乱也是果,乃各种深层次和结构性矛盾,因《逃犯条例》修订触发焦虑、泛民鼓动及外力介入,酿成总内爆式风暴。
一切可追溯至回归后,本土身份困扰、两制张力日甚、社会泛政治化、议会失效、行政自我捆绑等,累积造成施政困顿、责任政治失落、信心信任下滑。根本矛盾仍在,如何解结,不同的危机解读会得出不同管治路线——究竟是收紧社会管控还是坚持开放、疏导民情?自由与安全如何平衡?
不少人欣赏新加坡,甚或缅怀九七前之香港。前者被称“非自由的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后者或属“有自由的威权”(liberal authoritarianism)。在当前种种条件制约下,究竟可走出一个怎样的香港——港英式、新加坡式、大陆城市式,还是另类?有人担心萎缩倒退,有人相信由乱转治、由治及兴。香港前路,最终还看领袖、民心、务实三条。
香港现处“三弱”
重建香港,核心是重建希望和活力,此乃艰巨工程。令人忧虑的现实是:多了人对一国两制信心动摇;移民潮再起及企业他迁,削弱香港的人才和实力;年轻一代疏离感重、社会两极化、官民鸿沟扩大。香港渐失国际化及自由城市魅力,大陆对香港尽是不满,中央对特区失去信任。国际和大陆看扁下,港人更觉迷惘焦躁。
香港现处“三弱”——弱政府、弱社会、弱经济。政府执政力弱且欠感召、社会连结力不振、经济在吃老本但转型乏力。信任低落,人心郁闷,一些人且心态躺平。若不好好治疗香港的心灵创伤,什么宏图大计也是徒然。
一个时代已经过去;重建香港,须立足当下现实。目前棋局,如何下棋、怎样下去,考验判断、韧性和能力。香港的未来,犹看中央对“一国两制”、“港人治港”初心的坚持,也有赖港人振作和承担,互为影响。香港的命运离不开国家命运,但回归后不少港人在自大和自卑之间徘徊,缺乏自信,害怕融合,因而错失不少契机。
重建活力 做好七件事
新拐点前,须先弄清楚香港究竟伤在哪里、失去什么,才知如何修补重建(所谓fixing the broken system)。未来的香港,又该是怎样的想像?人们要看到走出桎梏的路径、见到希望之所在,才会愿意投身(目前尚虚的)改革旅程。若各方对过去不作认真反思,仍回避核心问题,政治正确凌驾务实思考,则只会原地踏步。
香港要走出阴霾、重建活力,须做好七件事:
一、重建社会信任,才可有包容及驱除极端主义。要市民信任政府,先要政府信任市民、爱护市民,紧记当年邓小平“既要防右更要防左”的道理。
二、重建青年希望,扭转他们中不少的“3D”疏离感,即Dispossessed、Disenfranchised、Disillusioned(一无所有、政治乏力、理想幻灭之感)。年轻人是国家、城市的希望所在,须讲理想、争取他们成为脱旧入新的动力。
三、重建对民负责,施政才可有底气,不致怕事避事,勇于担当。主政者须放下身段、走入社区、多听老百姓心声,勿自闭于权贵精英温暖圈内,或处处靠中央支撑。
四、重建治理能力,恢复士气自信,提升施政效果,着实解决社会迫切问题,不为国家添烦添乱,才可取信于中央。重点改革公营部门及公务员制度、改革地区行政,惟须注意软着陆,不搞推倒一切。
五、重建自由城市,才可鼓励创意、海纳百川,吸引人才企业。自由是香港过往成功的基石,要悉心维护自由和言论空间。人民愈认同体制、对社会有归属感和持有感,国家才最安全。
六、重建国际连系,做好“中国香港”角色,承载国家对外功能,勇于走入世界,重拾国际话语能力。当此关键时刻,更不能内向怕外、自我封闭,也不让人家封锁。
七、重建多元参与,以阳光代替北风,把政治光谱上之颜色分歧化为彩虹,才可增强社会凝聚力,有利于港人治港。
作者是香港教育大学公共行政学研究讲座教授、香港运输及房屋局前局长(20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