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美国4月初又爆出大量机密文件外泄,许多含有高度敏感情报的“秘密”和“绝密”文件流到网上,而且泄密者又是一名军中的小人物,不禁摇头叹息。
这是自2010年和2013年的两次滔天泄密事件以来,美国情报官方出现的又一个安全大漏洞。2010年,美国陆军情报分析员曼宁泄漏了海量的机密文件,包括9万份有关阿富汗战争的报告、40万份伊拉克战争的报告和800份关塔那摩湾拘押中心的囚犯评估简报。这些曝露美国战争罪行的密件,被澳大利亚媒体人阿桑奇通过他的“维基解密”网站公诸于世,震惊全球,世界舆论为之哗然。2013年,美国国家安全局(NSA)的合约工斯诺登,盗取了该局代号“棱镜计划”(Prism)的大规模国内外监听行动所收集到的整千万份秘密文件,通过英国《卫报》和美国《华盛顿邮报》,有系统地陆续在欧美各主要媒体发布,引起敌友同声抗议,让美国极度尴尬。
最新的泄密者是特谢拉(Jack Teixeira),空军国民警卫队的一等兵,他所泄露的机密文件虽然比曼宁和斯诺登少得多,但有一些却是牵涉到“实时情报”(real time intelligence),显示美国的情报单位能在俄罗斯或其他对象的决策过程中,即时掌握情况;另一些则是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对一些国际局势的评估,例如乌克兰的军事漏洞或阿富汗境内恐怖分子的活动等等。这些文件有些只限与五眼联盟分享,但更多是绝不外传的。因此,一些国家安全问题专家认为,这次泄密的潜在影响可能会很深远。
令人怀念间谍小说经典
令人惊讶的是,这三次轰动国际的泄密肇事者都是非常低阶的情报人员,2010年的曼宁只不过是陆军一等兵,2013年的斯诺登甚至不是国家安全局正式雇员,今年的特谢拉也是一等兵,但三人却都能接触这么多机密文件而且轻易泄漏出去,让人大惑不解:这个举世无双的情报强国,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安全漏洞?
低阶人员这么轻易就能靠键盘阅取海量密件,然后在弹指之间将已方辛辛苦苦靠科技和人工收集到的宝贵情报公诸于世!对本国和盟友造成巨大损害和尴尬不说,也让对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求之不得的情资,让人无限唏嘘,不禁怀念起“冷战时期间谍战”(Cold War Espionage)那个真枪真刀的“谍对谍”时代。
在那个通讯科技并不发达、以人工收集情报(human intelligence)为主的年代,双方间谍为获取一点一滴的情资,往往得深入敌营长期潜伏,用尽“离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等法宝斗智斗勇,出生入死,侥幸成功的话也得隐姓埋名,不幸失手就可能死得不明不白了。(根据孙子兵法《用间篇》,“内间”指收买敌国官吏做间谍,“反间”是使敌方间谍为我所用,“死间”指故意散布虚假情况,通过我方间谍传给敌方、敌人上当后往往将其处死,“生间”指派往敌方侦察后能活着回报敌情的。)
最能反映冷战时期那种使尽阴谋勾心斗角间谍战的,莫过于著名作家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e)1963年那部脍炙人口的间谍小说“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了(“东山再起的间谍”,数十年后问世的中译本书名为《冷战谍魂》)。这部被评为史上最佳谍战小说之一的作品,讲述一名英国特务在苦肉计之下,以假叛逃者身份潜入东德散播假消息,试图诬赖一个曾陷害多名西方间谍的东德特务头子,指他其实是西方的卧底,过程曲折跌宕,扑朔迷离,最终才发现原来后者竟然真是西方卧底,而这个“发现”却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成为英国情报主子的牺牲品。故事布局高明,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心理战、策反与反策反,离间反间与死间等情节,紧张悬疑,扣人心弦。小说面市后广受好评,1963年出版当年就获得英国犯罪作家协会颁发的金匕首奖(50年后又获得“匕首中的匕首”奖),两年后获得美国爱伦·坡奖最佳推理小說。
勒卡雷18岁就被英国情报单位招募担任对东柏林的间谍工作,曾先后在英国军情五处(MI5)和军情六处(MI6)这两个重要情报机关服务,派驻过西德的波恩和汉堡,具有间谍实战经验,因此他的小说似幻似真,有很多“写实”的成分。这部小说的情节和结局多少反映了情报头子不惜牺牲手下以钓大鱼的冷酷无情,勒卡雷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他们的厌恶,这也可说是他不满当权者的一种表态。
“蜚声国际”情报名人换成小人物
如今冷战早已成为历史,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界限清晰、敌我分明的对峙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错综复杂得多的国际地缘政治、经济和军事的博弈,以及科技贸易的战争等。这些变化,加上无线网络通讯科技的惊人发展,颠覆了整个间谍世界,彻底改变了情报的收集和发放方式。
出身剑桥、牛津等名牌大学的高级知识分子,响应时代号召投身实战间谍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勒卡雷多部著作中那个神秘的间谍世界也早已消逝。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笔下那些隐姓埋名的风云人物烟消云散后,崭露头角“蜚声国际”的情报界名人,竟是曼宁、阿桑奇、斯诺登、特谢拉这班小人物!
已经“过气”的勒卡雷怎么看21世纪的这些情报界后辈?
其实勒卡雷并没有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而是在晚年继续关注情报界的事,还在用小说抨击强权和腐败。
勒卡雷间谍世界的人物和吹哨人斯诺登当然天差地别,但他对后者在2013年揭露美国对敌国和友国大规模监听行动的做法,显然是认同的。他在那年出版的小说《微妙的真相》(A Delicate Truth)就在影射此事。我没看过这部小说,只从澳洲文学杂志《悉尼书评》(Sydney Review of Books)2013年10月的一篇文章中略知一二。文章说:“《微妙的真相》的出版再恰当不过了,因为它关注曼宁所遭受的道德焦虑折磨,并提醒人们记取有关维基解密创始人阿桑奇和流亡的美国吹哨人斯诺登所引起的争议。的确,《泰晤士报》前总编辑詹金斯最近就特别指出《微妙的真相》是一部描绘当前邪恶的寓言。”
美国的《新共和》杂志(The New Republic)则在2016年的一篇文章“Snowden vs. Le Carré”(“斯诺登对勒卡雷”)说,这本书描述了把战争外包给私有国防承包商的故事,指出战争走向企业化……你无法区分出企业权力和政府权力。作者认为,随着年龄增长,勒卡雷变得对世界上的不公平更加愤愤不平。
可见勒卡雷这位老行尊并没有与时代脱节,他仍然密切关注情报界的动态,而且充满正义感,对当代几位揭发美国战争罪行的后辈表示同情和支持。曼宁和斯诺登为伸张正义而泄露本国秘密,未必是因为不效忠自己的国家,而可能是基于一种对人类的更博大的效忠,或是在经历“道德焦虑”折磨后的一种毅然决定。
如今他们都为自己的吹哨行为付出代价。斯诺登被迫辗转从香港流亡到俄罗斯隐藏起来,曼宁在2013年被判重刑35年,但在2017年获得奥巴马总统特赦出狱。目前最让人关注的是唯一的非美国人阿桑奇。阿桑奇是澳洲媒体人,他并没有窃取美国机密文件,只是将曼宁泄漏的密件放上自己创设的维基解密网站而已,纯粹是“照实报道”,严格说来并没有触犯美国法律,反而是美国一向标榜的“言论自由”精神的践行者。但讽刺的是,美国政府特赦了主犯曼宁,却对目前被英国扣留的阿桑奇穷追不舍,不惜诉诸“长臂管辖”(Long-arm jurisdiction),坚持要将他从英国引渡回美国治罪。若阿桑奇被成功引渡,他面对的可能是长达175年的徒刑!(详见2022年1月15日本栏文章《阿桑奇:英雄还是罪人?》)
对这件牵涉本国公民的国际大事,澳洲政府持什么态度呢?
向美国一面倒的前总理莫里森对这位在英国受不公平对待甚至虐待的同胞,似乎漠不关心,这种情况直到去年工党政府上台后才改观。新总理阿尔巴尼斯在2022年5月23日,也就是他上任第一天,就立刻在一份要求美国放弃引渡和起诉阿桑奇以及英国立刻释放他的请愿书签了名。这份请愿书至今已有70多万人联署。
谁赋予美国长臂管辖权?
今年4月,在阿尔巴尼斯的鼓励下,澳洲驻英国最高专员特地到监狱中去探访阿桑奇。阿尔巴尼斯在4月5日说:“我曾公开说我在适当的层面上提出了阿桑奇的问题,我清楚表明了澳洲政府的立场:适可而止。这些问题持续下去没有好处。我在野时这么说了,我担任总理后没有改变立场,而我也以适当方式做了表态。”与此同时,澳洲参众两院的48名议员,也在4月11日联名要求美国司法部长放弃引渡阿桑奇。他们警告,追捕阿桑奇对新闻自由“开创一个危险的先例”,将会损害美国信誉。
除了澳洲,拯救阿桑奇的运动目前也在欧洲展开,如果勒卡雷还活着(他于2020年89岁时去世),他肯定也会奔走声援阿桑奇的。
美国如果一意孤行要强行引渡阿桑奇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力量阻止得了。但它这样做,无异是违背自己一向标榜而且要其他国家也遵行的“言论自由”精神;更糟的是,以维基解密例子来说,它竟然要干预国外媒体的言论自由,而且还是“据实报道”的新闻自由。拜登在2020年的竞选运动中,不是还在呼吁释放全世界被囚禁的新闻从业员吗?如今美国却要囚禁一名奉行言论自由的澳洲新闻从业员?
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是:美国这样做也意味着它要将自身的法律强加在外国人身上。每一个国家都有关于保护国家机密的法律,包括新加坡。现在美国因为一家外国媒体在境外刊登了美国人自己泄漏的国家机密而要对付它,要引渡涉事的外国新闻从业员,等于是要强行在国外实行本国法律。是谁赋予它这个“长臂管辖”的权力?假如美国某家报章刊登了外国受法律保护的机密文件,那个国家是否也可援引本国的相关法律,要求引渡美国的新闻从业员呢?
美国固然独霸天下,但它如果真正想以让人口服心服的“民主典范”立足世界,这些问题是回避不了的。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