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前的中法石油巨头完成首单LNG(液化天然气)跨境人民币结算交易、沙特阿拉伯内阁批准加入上海合作组织的决定、巴西宣布与中国的货币结算安排;到亚细安财长及央行行长会议讨论“金融自主自立”,再到石油国宣布减产……骤然间,多国“去美元化”潮涌。而“去美元化”实在并不是什么新戏码,历史上法国人就曾主导过一次。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昔日霸主英国国力遭到严重削弱,连带的是原来以英镑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都难以为继。1944年夏,44国代表于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小镇召开会议,签订了一系列协议,确立了以美元为中心的新的国际货币体系。这就是人们常提及的布雷顿森林体系(Bretton Woods System)。该体系的核心是,确立美元在国际贸易体系中的超然地位——美元直接与黄金挂钩,每盎司黄金等于35美元,各国货币则与美元挂钩,以此形成可调整的固定汇率制度。
该制度自诞生之日起,就饱受强调“战略自主”的法国人诟病。1946年,时任法国戴高乐就尖锐地指出,这种制度赋予美元特权,美元作为特权货币,把世界贸易变成美国的仓库。戴高乐说“美国出现贸易赤字,不用像其他国家那样为外汇储备减少而苦恼,只要多印些美钞就可以无偿地向其他国家换取商品和劳务”。
戴高乐的批评和质疑,终于在1958年演变为一场对美元的抛售,并席卷欧洲。此时,美元抛售狂潮在欧洲冲向极致。伦敦黄金价涨到每盎司41.5美元,意味着美元贬值超过20%。这一年的黄金平均投资回报率,在欧洲是16%,高出美国的一倍,吸引470亿美元的美国资本流向欧洲,1957年只是250亿美元。也正是在这一年,美国黄金储备加速下降,1950年其总值400多亿美元,此时剩下不足200亿美元;正是这一年,美国财政赤字超过200亿美元,历史上第一次超出其黄金储备总值;还是这一年,美国工业产值下降14%、出口萎缩,加之资本的大量外溢,美国国际收支出现20亿美元逆差。这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后,出现的第一次美元危机。
这场危机深深地刺激了美国耶鲁大学一位经济学教授罗伯特·特里芬(Robert Triffin)。布雷顿森林体系确立后,特里芬一直在研究,试图建立一个能维系世界经济长治久安的货币体系。在这场美元危机中,特里芬顺势出版了自己的研究成果,这就是经济史上非常著名的一部专著——《黄金与美元危机》(Gold and The dollar Crisis)。
该书从理论上阐述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设计缺陷——由于美元与黄金挂钩,其他国家的货币与美元挂钩,这时美元便成了国际唯一计价与结算货币。但问题也来了,各国为了发展国际贸易,必须用美元作为结算与储备货币,这就会导致流出美国的货币在海外不断沉淀,对美国来说,就会发生长期贸易逆差;而美元作为国际货币的核心前提是必须保持美元币值稳定与坚挺,这又要求美国必须是一个长期贸易顺差国。
这就构成一个悖论:一、美国长期贸易逆差,美元就必然会趋于贬值,在这种情况下,其他国家还愿不断增持美元?二、当美元即将贬值时,他国势必以美元储备大量兑换黄金,此时美国的黄金储备,能维系多久?这个布雷顿森林体系之下的不解之题,就是经济学里有名的特里芬困境(Triffin Dilemma),它也指出了美元的致命要害。
布雷顿森林体系缺陷
虽然特里芬致力于改变这一“困境”,但在美国却鲜有人把它当回事。美国第36任总统约翰逊更是直接无视问题,他用一种卸责的解释,为美国大量印钞辩护:“世界黄金产量根本不足以支持全球货币体系,而用美元作为储备货币,实际是为全球贸易提供至关重要的流动性。”此言一出,欧洲哗然,因为他们心知肚明,美国大量印钞,不过是为自己支付巨额军费开支。那时美国正深陷越战泥淖,到1967年底时,美国政府已在越南战场花掉了2000多亿美元。
率先站出来发难的,正是戴高乐。1965年,这位传奇将军批评美国:“美国享受着美元所创造的超级特权和不流眼泪的赤字。她用一钱不值的废纸去掠夺其他民族的资源和工厂。”也许是受特里芬理论的影响,1967年他责令法国央行,将法国所持的美元全部兑换成黄金。为此,他甚至扬言,将亲驾军舰到美国去运回本该属于法国的黄金。法国的行为引起欧洲许多国家仿效,一时间,黄金炙手可热。
受此冲击,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内在缺陷彻底暴露出来,这些缺陷主要表现为:一、美元的国际储备地位和国际清偿力的矛盾;二、储备货币发行国与非储备货币发行国之间,政策协调的不对称性;三、固定汇率制下内外部目标之间的两难选择。
戴高乐发起的这场“去美元化”运动,让美国焦头烂额。以1971年的《史密森协定》为标志,美元对黄金贬值,同时美国拒绝向外国央行兑付黄金,布雷顿森林协议名存实亡。1973年2月,美元进一步贬值,各主要货币在投机力量冲击下,被迫实行浮动汇率制,布雷顿森林体系彻底崩溃。
当然,法国也没能在这场去美元化运动中获益,原因是戴高乐们虽然看到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弊端,却未能提出更好的解决方案。1967年1月,戴高乐为显示执政的经济成就,慨然宣布,从信息公布之日起,法国法郎与黄金按固定价格自由兑换,此举目的自然是要把国际货币发行权,由美国手中夺至法国。但问题在于,此举并没能走出特里芬困境,只是将美元与黄金直接挂钩,换成法国法郎与黄金直接挂钩,如此而已。
戴高乐未意识危机已近
结果是,消息一出,英美媒体大肆吹捧法国法郎如何坚挺,黄金存底如何充足。而在热捧之中,各国金融投机客蜂拥法国,他们从世界各地调来一切可换法国法郎的货币,让法国金融市场变得异常火热。此时的戴高乐,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已悄然来临,反倒对市场热浪大加赞赏,并视之为自己执政的最高奖赏。
好景不长,1968年“五月风暴”(May 1968 Events in France)开始了。动荡引发外国资本恐慌,纷纷以法国法郎换购黄金并运往境外。到1968年底,法国失去了30%的黄金储备。吊诡的一幕由此发生:去美元化的法国,却承担了美国货币危机的所有。
反倒是美国,受益于法国的去美元化运动,成功帮它挣脱了黄金的束缚。1973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彻底崩盘,但没有任何一个方案——包括特里芬的世界元方案,能够为各方接受,动荡了几年,1976年新的国际货币体系——牙买加体系(Jamaica system)才得以确立。根据这个体系,表面上美元地位降格了,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国际唯一计价与结算货币,沦为与英镑、德国马克、法国法郎和日元为伍的货币。但事实上却是美元的一次大解放——在布雷顿森林协议体系下,美元被黄金储备套得死死的。
在牙买加体系下,它完全不受约束。美国联邦储备局开始完全按照国内债务量,而无须顾及黄金储备来印刷美元。
这就是最吊诡之处——美元的好日子,其实是1960年至1970年的去美元化后才到来的。当然,牙买加体系也没能解决美国的特里芬困境——在牙买加体系里,储备货币虽然多元化,但美元仍是国际核心货币。各国为发展国际贸易,还是主要以美元作为结算与储备货币,这就导致流出美国的货币在海外不断沉淀,美国国际收支便陷入长期逆差状态。而这正是近年来,特朗普们所操纵的议题。
作者是中国经济学者、财经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