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平:当头,还是不当头?这是个问题

时间:2023-04-07 07:55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在世界事务中起领导作用,是大国的应有之义。但历史上很少有大国胜任,美国算是相当不错的了。前中国领导人邓小平干脆拒绝这个角色。他在黑云压城的1990年,提出了著名的28字方针:“冷静观察,稳住阵脚,沉着应付,韬光养晦,善于守拙,决不当头,有所作为”。当时的形势同今天惊人相似,都是发达国家联手制裁“邪恶”的大陆政府政权,只不过天安门换成了新疆。 

但有两点不同,一是中国的国力今非昔比,用可比价计算,1990年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是3830亿美元(约5097亿新元),人均333美元。2021年的相应数字分别是18万亿美元和1万2656美元。有人说中国今天有底气了,不用韬光养晦、应该大有作为了。

但另一个不同点对中国却很不利:1990年,中国的改革开放刚满10年,西方国家的政治精英仍在期待着中国的西化演变。当时美国的老布什政府在国内舆论和国会的巨大压力下,一边不情愿地制裁中国,另一边却偷派特使到北京商量如何维持两国关系。其他西方国家的情形也大致如此。日本连装都不装了,很快就恢复同中国的经贸关系。

一加一减中国压力更大

今天的形势则是西方精英和民众高度一致,不仅都不再抱改变中国的幻想,而且一致认为中国的崛起,是对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巨大威胁,甚至攸关生死存亡。一加一减,中国所面临的压力更大也更持久。 

中国是否应该回归邓小平方针呢?抑或不再守拙,应该勇敢出击呢?这是个两难的困局:守拙不一定守得住,出击也不一定能赢。本文假定中国已经无法退回去守拙了,只分析若是出击,会有哪些有利因素、哪些不利因素。

不管是守拙还是出击,大陆政府都必须面对和1990年相同的问题,即西方加给它的恶名。可以说这30几年来中国实质进步巨大,名声改善甚微。

究其因,与大陆政府的血脉有关。本来人们都以为“共产党国家”早名存实亡了,现实中的中国,有些方面比资本主义国家还资本主义,邓的“韬光养晦”完全可以瞒天过海。不料大陆政府却突然返祖归宗,开始强调它的正统血脉,用旧瓶子来装改革开放酿出的新酒,似乎忘掉了西方曾同共产党阵营打了40余年的冷战。早已成就的恶名,现在顺理成章地安在大陆政府头上。 

这实在有些冤枉,因为今天的中国同毛时代有天壤之别。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个恶名已经成为国际政治的现实。例如美国两党对大陆政府“邪恶”的共识,在它的压力下,任何对中国温和的看法都犯忌,更不用说友好的言论了。

支持美国继续当头符合中国利益

最近,中国有人因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的反华言论而骂他,说他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但在美国的舆论环境中他不得不如此,否则就会被边缘化,再无影响事态的能力。应对挨骂的办法并不是以眼还眼,用圣雄甘地的话,就是“以眼还眼,世界一片黑暗”,战狼外交没有奏效,恐怕就是这个道理。

中国不当头的理由有很多。首先,当头就会被认为是向美国挑战。据邓小平的观察,战后跟美国跑的国家大都兴旺了,而跟随苏联的都很穷。中国改革开放后向美国靠拢,从美国和它建立与维持的世界秩序中得到了许多好处。但中国的强大使美国改变了态度,它不仅从慷概大度变为斤斤计较,而且还全力针对中国。中美关系回不到过去了,但这并不等于要成为对头。中国还远远没有维护世界秩序的能力、经验和资源,支持美国继续当头,符合中国利益。

其二,世界在百年变局中前途未卜,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而且无法控制,连美国都感到无能为力。中国能管好国内的事情,但能不能管好国际事务完全是个未知数,迈向未知要非常谨慎。

其三,中国尚缺乏当头所需的广泛认同,只有第三世界的认同远远不够,发达国家才举足轻重。真正的软实力来自国内,美国对外张扬跋扈,但连骂美国的人也往美国跑,觉得在那儿过日子比较靠谱。一旦成为超级大国,“内外有别”“不干涉内政”这些说法就不灵了,人家会从你的内政来判断你未来的行为,决定你是不是一个威胁、是否接受你,世界秩序在你的主导下对它们有利还是不利。显然,中国的火候还没到。

最后,当头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承担没完没了的义务。中国“闷声发大财”的时代也是崛起最快的时代。这里,领导人同民众的利益并不总是一致的:参与国际事务对领导人来说是青史留名的机会,各国领袖都乐此不疲,但成本却要老百姓承担。比如,根据美国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等人的计算,美国仅在伊拉克战争中的总花费,就达3万亿美元,全是老百姓买单,而国内则百废待兴。不能不说这是美国国力衰竭、政治动荡的一个重要原因。

要当头也不是没有一些有利条件。比如战后的国际秩序正在瓦解重组,连创始者美国都不满,嫌负担太重;越来越多第三世界国家也要求修订这个以西方为主的秩序,希望中国能够挑头。西方在政治经济遭遇的困难,使许多第三世界国家不再看好西方发展模式,有意另寻出路,改换门庭。

这些确实创造了历史机遇,中国也不失时机地抛出了“中国式现代化”“中国方案”“中国智慧”;提出“新型大国关系”“新型国际关系”“新安全观”等概念;搞了一带一路,筹建上海合作组织、金砖国家组织、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丝路基金等。最近还成功撮合了沙特阿拉伯和伊朗,连基辛格都认为中国有可能成为重建和平秩序的一个重要力量——这个乱世非常缺乏这种力量。

中国须改善国际形象

但中国的挑头会被西方认为是对现秩序的挑战。西方国家一边在乌克兰同俄罗斯较劲,另一边在推动同中国脱钩,它们对中俄的针对正在将二者推向结盟。一旦结盟,世界格局就会发生巨变,争夺第三世界就会成为主战场。没有任何国家,包括西方联手,能够从外部整垮中俄联盟,后者的处境会比冷战时东方阵营有利得多。但代价是中俄都会逐渐落伍,这是被上一个冷战证明了的,这次可能使中国的民族复兴大业泡汤。

所以,中国在国际关系中挑大梁似乎为时过早,许多准备工作都没做,或者没做好、做足。

首先是改善国际形象,提升国际声誉。近年来中国连发三份全球倡议,而且是它在发达国家民调中声望最低时,这说明自我感觉良好。这里有个人性的陷阱,大国尤其容易掉进去,像美国那样干了许多力不从心、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其次是争取更加广泛的认同,尤其是在发达国家。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高超的技巧,应该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潜移默化过程,是对旧秩序改良而不是革命,因为中国是现秩序的受益者。这里存在着一些误区,容易犯错误。 

中国似乎对为什么自己的崛起,会被认为威胁到他国的生死存亡,还很不理解,甚至觉得是有人故意编造,以煽动反华情绪,因而不值一驳。这样的态度很容易打死结,因为这牵涉到人性和文明的一些基本特点,不能不认真对待。

没有国家会认为自己是个威胁,它们都认为自己是好人,代表正义,这就是人性。纽约的世贸大厦遭恐袭后,美国国内爆发一场热烈讨论——“他们为什么恨我们?”(Why do they hate us?)这个问题对中国人和其他许多国家的人来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但对大多数善良正直的美国人来说,这是很真诚的问题:我们这么慷慨大方地援助你们,为你们争人权,推动民主自由平等的正义事业,哪点可恨?

恐俄症恐中症

俄罗斯和中国也有这个问题,恐俄症和恐中症在周边国家相当普遍。俄外长拉夫罗夫甚至拿它开玩笑来表示难以置信。大国很难体谅中小国家的感受,总是想当然。要当好头,对他国的共情和理解必不可少,否则当它们由害怕而倒戈时,就会大吃一惊,并大骂白眼狼。强则必霸,这是西方文明的公理。中国光说要建立新型大国关系和世界秩序没有用,必须拿出实例来并一以贯之,否则中华文明的“天下论”说服不了人。事实上,西方国家往往认为中国外交更接近19世纪的现实主义。背景不同,理解也就不同,这就是文明的冲突。 

一个更现实的危险,是大陆政府正在大力提倡的斗争精神。斗争精神,斗争本领,斗争意志,这些都通往人性中恶的本能,都不适合和平时期建设和治理一个大国,特别是在必须遵守客观规律的高科技市场经济时代。

美国内耗的一个主要原因,是选战中政客的斗争精神太强,斗争手段太龌龊,在没有斗争或可以合作的议题上也要缠斗,对他们来讲,政治就是表演。

中国在文革中也斗得天昏地暗,伤痕遍地。血腥和暴力的一个主要来源,是当时所说的“派性”,连毛泽东对它都束手无策。他的理论很高大上:“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必要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但现实很骨感,他不明白理论上的“阶级友爱”代替不了人性中的恶。“派性”发自人的本能,同意识形态和政治主张无关,只不过是借后者发泄出来而已。在原则性的斗争和缠斗之间没有隔墙,斗争哲学也同中华传统中的和谐、和为贵的理念不兼容。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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