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炳良:错过香港 有何所失

时间:2023-01-04 11:29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来源:明报

作者:张炳良

全面撤限、恢复通关,2023年香港终可走出疫情、生活回常,各行各业重拾生机。特区政府致力“说好香港故事”,打造“香港回来了”,各界也纷纷响应说好香港故事。

惟过去几年颓气,除疫情外更受政治折腾所致,而创伤未愈。况且,疫情很大程度把社会焦点“冻结”,一旦解禁,曾被压抑或放在一边的矛盾和情绪也都会“回来”,如欧美等国疫后便面对政经冲突加剧、劳工抗争再起。此际回来的香港是否仍风采依然?而回到的世界是否仍对她友善及欣赏?港人又是否仍充满自信?

作为城市符号,香港曾代表先进开放、与国际接轨、敢闯敢干、“can do”(搞定)、不囿于教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为“”东亚经济奇迹”一员、大陆改革开放之典范。自由法治、反贪倡廉、行政效率、程序公义、专业和企业精神、市场规管质素等,有板有眼,纵有缺陷,港人引以为傲。

延续香港制度特质,乃一国两制的初心,以《基本法》去保障其很多例外,让“中国香港”驰骋国际舞台,发挥更大作用,能大陆城市所不能。回归时一国两制获西方世界背书,前途各方看好。若实行高度自治把社会和经济管理得头头是道,民主循序发展,那承传下来的香港故事,可更多姿多采,为国增光。

过去香港的管治水平、社会稳定、多元包容与开明程度,不亚于OECD(经合组织)的民主政体。财金融资、海运空运、贸易物流、信息交流上的优势,巩固其国际都会的地缘特色——连接中西、汇聚人才、海纳百川。香港的传奇,世人本耳熟能详,为何今天需再说好故事?

一切皆因近年逆变。历史弄人,回归后香港陷入政治分化泥沼而无法自拔,新一代出现身份困惑,社会日趋偏激内向,议会拖拉内耗,慢慢地这座城市显得暮气沉沉,失去原有骄人的“香港速度”。中央既忧人心未回归,更觉港式民主失控;至2019年动乱,认定外力介入,故实行《港区国安法》,全面整顿特区政治秩序。

西方唱淡新秩序下的香港,视一国两制变质。香港本具中西交集的优势,今两不讨好:对疑外的爱国者,她太西方;对疑中的西方,她太中国。在美国带头围堵中国及美中角力下,香港跟英美系国家的关系今非昔比,西方阵营在把香港功能矮化,让新加坡乘势而起,取代其位置。另一方面,中央视香港为颜色革命萌芽之地,处处防范颠覆,有人担心国家从此贬低香港,致有“深(圳)升港沉”之言。

故冷战历史学家George Kennan曾说(大意),一旦开战会发现要为从未想像、完全不同之事由而战。2019年香港也似这样,后遗症严重。政府努力唱好香港,推出各样蓝图,招商引才,市面也复见车水马龙,对抗性的行动消失;但表面平静的背后,深层郁结未解。且出现另类不安,从前敢说敢为,今顾忌渐多,先问是否“安全”。移民潮再起,青壮人才流失,一些企业外资他迁,人心浮动,国际上在问:究竟只是中段阵痛,还是历史终结?香港偏离原来轨道,难续唱从前之歌。

中段阵痛还是历史终结?

关键在于一国两制的未来——究竟是维持还是逐步收缩香港的特殊性?会否有了大湾区便没有香港?香港仍否敢为天下先?

怀疑香港的情绪,从两极散播。一些人认为他们熟悉的“旧香港”,已像紫砂茶壶的累年茶渍般被洗掉;极端者宣讲“香港已死”,并把一切归咎于“一国”的宪政体制,甚至视九七回归为历史错误。另一些眼中只见香港劣败、恋殖及港独,把“乱象”归咎于九七回归走了歪路,未有摆脱英殖统治的思维和制度枷锁,主张彻底改造及去西化。两极之间,很多人在盘算。

中央重申坚持初心、不走样。国家主席习近平去年“七一”重要讲话定调,“必须长期坚持”一国两制;在维护“一国”原则和利益的大前提下,“必须保持香港的独特地位和优势”,“保持普通法制度”,拓展国际联系,珍惜和善用香港之别,“继续发扬包容共济、求同存异、自强不息、善拼敢赢的优良传统”。他要求特别关爱新一代,说“青年兴,则香港兴”。

要活出当中精髓,香港之歌才唱得响亮。现在年轻人的疏离感严重,2021年底“完善选举制度”后首次立法会选举,青年选民投票率暴跌,只有6.4%至6.6%!根据香港青年协会青年创研库去年调查,近半青年受访者(46.9%)对香港的未来感到悲观,只有37.9%对个人未来发展倾向乐观;他们追求的核心价值,依次是自由、民主、法治、人权、包容。故大兴土木、物质建设之同时,也须彰显价值文明,让港人——特别是新一代——知为何奋斗。

香港的存在系于一国两制,反过来也体现一国两制的真实。今天及往后(超越2047年)跟前25年所处环境已不一样,宪政要求有了变化,但一个“主动vs.被动”的香港,涂上一国两制的异彩仍会浓淡有别。位处国家前沿,香港的另制特色在于创、试、闯,尤其在于与西方资本主义的连接、国际化枢纽和跨文化气息,大陆城市难以代替。

国家好香港才好,要做到“国家所需,香港所长”。无论上世纪如何风光,若香港缺乏国家今天所需之长,能补大陆不足,则难为国家现代化增值。了解国家发展大局,既看到民族复兴前景,也正视内外种种挑战,忧国家所忧。当前中美关系处于低点,地缘政治恶化,全球经济严峻,考验中国的大国智慧。中国愈能融入世界,而世界也信赖和看好中国未来,香港才有战略发挥空间和存在之理(raison d'être)。

香港须在国际上——尤其亚太——重新布局,不能人家要把你边缘化,你便更内向化。国家要求一个具辐射力而非动辄躲在国家背后的香港,能吸引四方人才企业、资本和技术,引领大湾区发挥外循环作用,既内联更外展,乃国家重要对外棋子,在地缘政治紧张时仍能做好中介角色,这样“八大中心”的定位才见真章,才是重返国际舞台的要义。

逆境作战,必须自强,立足当下。未来决定于一国两制实践上的矛盾统一,难度高,挑战大:如何在中央全面管治权下彰显特区的高度自治,如何在爱国者治港的主轴下实现五光十色的本土政治,如何维护国家安全又不减自由人权法治的色彩,如何让青年既拥抱国民身份又以本土为傲,以及如何既取信于国家也取信于国际。再工业化和再中介化,要超越传统作业模式,发展新功能,开拓新产业新市场,创科之路不简单复制内大陆,与大陆融合不止着眼商机、追求短利。

香港再起,不单靠国家支持,更须摒弃自我陶醉或自我矮化,肯再次想像也敢冒险,重塑品牌和魅力。网络曾流行名词“FOMO”,即“fear of missing out”(怕会错过)。须自问:究竟“错过香港,有何所失”;若无所失,人们便不介意放弃及绕过香港。说好香港故事,便需打动本地、大陆和国际听者,为何不能没有香港,而这又是怎样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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