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越

就任六周后，英国首相特拉斯被迫辞职了。我移民英国近20载，没见过这么背的首相——上台几周就成了人人喊打的众矢之的，自由媒体不时在头版问她“何时下台”。她的减税政策固然是近期英国政治经济混乱的诱因，特拉斯本人也几番大幅反转政策，还撤换财长，并为政策道歉，但想着坚持不辞职。

我身边好些英国人都认为特拉斯袒护富人，没有保护穷人利益。我是中国大陆第一代移民（即思维习惯和观点来自大陆），靠自己的努力升级成了1.5代移民的思维，但离完全英国化的二代移民大脑仍有差距。这令我能理解和支持特拉斯的政策，接受她道歉中所说的：“政策走得太快太远了。”

特拉斯短命的减税政策（即迷你预算）在英国被四处夹击，甚至被美国总统拜登批评，最终被迫大部分放弃。其实她的政策是一个中国人大都能懂、且会赞同的主张，即减低富人的所得税与企业公司税，刺激他们的从商热情，创造工作岗位，用中国话来说，叫“把饼做大”。但这是一个没有受过大选检验的政策，特拉斯一脚走得太远，没想到反对声音那么大，赌输了。

这是因为21世纪的英国社会文明实在太超前。

我在英国的生活令我相信：中国（甚至可能是亚洲）的一些常识，往往只是英国祖辈的常识；而武装当代英国人头脑的，是人权、自由、平等等超前意识。这次特拉斯的事件令我惊讶地发现：多数英国人认为公平第一，认为不择手段去提高GDP是不对的。特拉斯虽然首先用国库补贴每家英国人的燃料费用，但她想替富人减税的主张，被大部分人视为“保护富人，牺牲穷人利益”，违背了社会共识。

因为英国人不在乎饼大不大，而先在乎饼分得是否均匀公平。至于如果饼不大，哪里有钱去资助军事、医疗、教育等公共事业？这点普通中国人都会考虑，而且知道“要为国家利益牺牲个人利益”的思维习惯，英国人是没有的，因为英国人基本没有“国家利益”的概念，而是相信“个人利益至上”。那些公众事业的开支是政治人物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与民众无关。在这样的思维环境下，还有英国人前仆后继愿意做首相，真是勇敢之极。

第二个原因是英国有个独立操作的中央银行，政府管不着它。央行的工作目标是保持物价稳定与控制通货膨胀。特拉斯的政策意在为经济加速踩油门，但央行一直在刹车降速（增加利率）控制通胀，稳定物价。两者行为是对撞的，所以商界其实无法从减税政策中激发创业热情，因为银行借款的利率增加了，这同时还导致供楼等贷款利息的上升，连带引发对特拉斯政策的不满。

第三个原因在保守党党内。特拉斯并非大选产生的首相，是前任约翰逊辞职后由党内程序选举出来的。其中一大摩擦是：多数保守党议员支持的首相（新党魁）人选是前财长苏纳克，但党内规矩是，首相由16万党员最终投票产生，而这些党员没有听从议员的建议，选择了议员不支持的特拉斯。按理说，选后产生的首相，无论选民喜不喜欢，都要接受选举结果；但保守党议员不这么想。此前党内老将戈夫一直和特拉斯唱对台戏，说“特拉斯借债还减税的做法不是保守党传统”。如果党内团结，局面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糟。

第四，特拉斯赌得太大。她推出减税政策的同时，没有说明减税后的财政漏洞如何填补。虽然没有法定规定，但伴随新预算出台，通常会由独立机构出具预算成立的证明。这一点，是国际投资者丧失对英国国债信心的最大关键。英镑一度暴跌至1.0327美元，为1971年以来的最低点。美国前财政部长萨默斯发推说：“英国的行为有点像一个新兴（emerging）市场把自己变成一个淹没（submerging）的市场”。

第五，英国自由媒体继续自由做派，每日高度关注“特拉斯哪天下台”。英国人早就习惯媒体“人人喊打过街老鼠”的作风。以我1.5代移民的眼光，虽然赞同并肯定自由媒体的言论自由，但英国媒体总是未雨绸缪，乌云才几朵，就开始高喊“几时下大雨”，结果有时具有危害性。去年底，英国因为缺少运油的卡车司机，被媒体曝光，然后炒热，本来一件小事，最后引发群众恐慌，排长龙加油，导致真正的油荒危机。

反对党工党老问“特拉斯你几乎完全否定了你的新政，财长也被你弃车保帅了，你怎么还有资格呆在相府？”除了《每日电讯报》，无论左中右媒体基本上是这条思路，每天这么报，读者也跟着这么想。

现在，无须走任何党内法定程序，特拉斯终于如众人所愿，自动下台了。自从约翰逊被迫辞职下台，有一个月在搞保守党党魁选举，等于全英国群龙无首。现在，又要再来一次党魁选举。自2015年以来，保守党已经三次更换首相，今年换得最频繁，就不知现在被很多人看好的约翰逊会否咸鱼翻生，重回相府？

作者是定居英国的双语作家

多数英国人认为公平第一，认为不择手段去提高GDP是不对的。特拉斯虽然首先用国库补贴每家英国人的燃料费用，但她想替富人减税的主张，被大部分人视为“保护富人，牺牲穷人利益”，违背了社会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