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锐:因其势而利导之,以人功驾驭人工

时间:2025-01-11 07:45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陈志锐:因其势而利导之,以人功驾驭人工

期盼全人类的集体智慧,可以为交叉路口的人工智能,找到一个充满人性的出路,因势利导至一个适合人类文明发展的平衡点,让人工智能技术成为人类创作的伙伴,而非替代者,让我们的创意,是有灵魂有同理心的。

近日,新加坡文学界和出版界的多位代表,尤其是以英文创作为主的作家和业内人士,联合发表一份措辞相当严厉的声明,公开批评国家图书馆管理局在采用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I)技术方面的策略不够谨慎 ,可能有“永久性破坏新加坡文学界“的风险。声明呼吁在设计和实施人工智能项目时,须更全面考虑这些技术对创意产业的长期影响,肩负图书馆保护与传承文化的责任,而非仅仅追求技术上的前沿与便捷,同时也吁请官方与文学和创意产业的从业者公开对话。

这份联署声明的发起人,主要是英文作家和出版商,但所提出的隐忧,却是所有语文作家与业者都必须正视的。作家协会荣誉会长林得楠就此投函《联合早报》(1月10日言论版《AI时代的国家图书馆使命》),建议图书馆专注其擅长的阅读和遗产保存,并继续推介四大语文原创作品。虽然这些声明和文章,主要是表达对现有项目的强烈担忧,其实更是一记警钟,提醒我们,生成式人工智能对人类创作潜能及文化传承方面的双刃剑效应,以及可能造成的负面伤害。

声明中特别点出图管局与亚马逊云科技等业界伙伴合作开发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StoryGen”。这款人工智能系统,旨在让图书馆使用者可以通过互动的界面,对本地民间故事(如桑尼拉乌他玛的故事等)或经典文学作品(如《小红帽》等)进行改编。用户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故事类型、背景设定和角色选定等,系统随后便会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技术,即时地生成相应的图像与故事内容,并以投影墙或屏幕形式展现。

正视伴随此利而来之弊

我们可以肯定图管局此一新颖设计的创意,且也相信它能够激发大众对自创故事的兴趣。然而在鼓掌之余,我们也必须正视伴随此利而来之弊,即声明所提出的担忧:因为过于便利,这种仰赖强大电脑计算功能驱动的创作模式,极有可能逐渐取代人类大脑在故事创作中的核心作用,甚至削弱文学作为承载文化与思想交流的核心价值。让许多文字工作者忧心的是,生成式智能所“生成”的作品,从“生”到“成”太过轻而易举,表面上虽然形式完整,但深层里缺乏真正的情感与灵魂,仿佛虚有其表而没有灵魂的演员,毫无人类情绪、情感,甚至情操,也未经历真正深刻的经验与苦思冥想后的创造力的淬炼。

所幸,图管局第一时间回应说,工具旨在辅助而非取代作者,并把作品推广给更多读者,同时也尽可能采取措施维护作家版权。更重要的是,他们承诺致力展开宣导,帮助公众了解人工智能的利与弊。最终是图管局和联署双方释放善意,决定要进一步交流,讨论如何更好地善用人工智能推动文学与阅读。

早在1947年,英国作家与评论家多萝西·赛耶斯(Dorothy Sayers)就发表常被引用的《失落的学艺》(The Lost Tools of Learning)一文,指出现代教育失去真正的学习目标,学生学习的知识没有增加,反而更容易受广告所影响。赛耶斯提出应该回归古典教育,强调不同学科的联系,而且培养学生分辨真伪和处理新问题的能力;更关键的是:不只是一味地提供资讯,而是学习思考。放置到今天的语境,我们若把上述的“广告”二字改为“网络信息”,也完全说得通。从某种角度看,80年前的“广告”就是今天的“网络信息”——包括脸书、Instagram、微博、各社交平台的贴文,以及越来越有影响力的人工智能产物。

人工智能,正是以铺天盖地之势,取代我们或仅存不多的智能了。人类过去值得自豪的,大概是仰赖记忆和创意开创文明、发扬文化,然而在上个世纪末,电脑记忆体被发明和互联网可以储存信息之时,我们便已经拱手将记忆的重担都交付给机器了。如今互联网一路发展,从Web 1.0到Web 5.0,功能愈来愈强大,并且在2022年底取得飞跃性突破,晋升成ChatGPT生成式人工智能,把我们人类大脑的“生成”和“创造”都一并剥夺了。

是的,我们当然可以说是人类咎由自取,为了自己轻松与便利的发明,结果造成“记忆”和“创造”能力的流失。大脑认知科学的专家已经明确指出,记忆和知识的连结即是创意的基础。

当我们没有死记硬背,或许就难以活学活用;而没有文字的记忆,没有内化的知识,就难有自然生成的创意和智能。

威胁不仅局限于文学领域

生成式人工智能所带来的威胁,当然不仅局限于文学领域。它两年多来指数式的飞速发展,在视觉艺术、音乐、教育等多个领域中,都形成强烈的冲击。例如视觉艺术领域被广泛应用的DALL-E和Canva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生成复杂的图像作品,甚至可以模仿名画家风格与题材。许多视觉艺术家设计或创作的作品,被机器明目张胆地抄袭后篡改输出,画家凭借智力和体力辛苦创作的作品,就这样被人工智能模仿甚至取代。

由于商家更倾向于使用成本低廉的人工智能生成作品,所以即使欧美各国已经有好几起画家控告人工智能软件开发商,使用软件取代人工设计与绘画的还是大有人在。当艺术家的原创设计无法支持他们的生计,当创作只让机器拥有更多可模仿的材料,那谁还要当视觉艺术家?艺术创作还能不失去人文精神与个性化的灵魂吗?

其他如音乐领域的Jukebox系统,可轻易生成完整的歌曲,包括旋律、和弦和歌词,甚至大量产出还不赖的音乐作品。如此的“快餐音乐”几乎是没有过程就看到结果的,批量生产后,音乐的独创性和情感的抒发完全被牺牲。再者,视频制作者甚至网红也都被冲击——要嘛自己拍摄后让人工智能软体如Descript来编辑,要嘛一开始就直接下指令让视频生成软件如Runway等产出。这当然降低成本,但同时也降低创意与真实性,甚至降低内容的深度。长远来看,这种模式甚至会发展成后来的假新闻和假信息,让受众对信息的信任度进一步下降。

我们老祖宗早就警告了:玉不琢不成器,所以大脑的闲置只会让它更“不成器”。生成式人工智能若继续坐大,人类文学、视觉艺术、音乐等的独特性与高度只可能被稀释,甚至轻视乃至忽视。既然人工智能生成的内容是空洞的模仿而非真正的创造,且未来也将越来越难以分辨是机器还是人手生成,我们对艺术品的第一印象,或许更多地会从惊艳变成存疑。同时,既然人工智能如此轻松便利和制式化,人类创作者也将失去对创作的热情与执着,不愿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深入探索,导致整体文化创作水平的下降。

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崛起,无疑是科技发展的重要丰碑,甚至有人说是开启第四次工业革命。但当我们一窝蜂地拥抱技术创新的同时,如何保住人类文化的核心价值,保护人类这个创作主体,如何思考创作的意义以及人与技术的关系,至关重要。类似这样的忧虑,在历史上当然也似曾相识,例如在第一次工业革命,蒸汽机取代体力的劳作,第二次工业革命的量产取代独立性,第三次工业革命的电脑化更取代了人力。

然而,在这些时代的、工业的洪流面前,人类每一次却又能另辟新径,开创新的可能。这次的挑战似乎更为巨大,直指我们的思维核心。期盼全人类的集体智慧,可以为交叉路口的人工智能,找到一条充满人性的出路,因势利导至一个适合人类文明发展的平衡点,让人工智能技术成为人类创作的伙伴,而非替代者,让我们的创意,是有灵魂有同理心的。同时,在此出路和平衡点未找到之前,必须尽快建立起完善的人工智能使用引导与监管机制。

未来,这篇文章或许也会被收入大型语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成为训练人工智能的一部分,甚至被标示成对人工智能的反动势力,但我更希望的是到时的人类会说:“安啦,我们有的是足够的人功与智慧,去驾驭人工智能!”

作者从事语文教学与本地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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