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战略对话所构建的双方认知,已经不适应时代的现实。2008年的金融危机后,美国越来越认为,中美经贸关系不是双赢而是中国赢两次,经济关系的压舱石似乎正在成为绊脚石;而负责任利益攸关方的身份,则似乎被最大战略对手所取代。中美关系的稳定已经超越利益交汇点的阶段,而是要积极构建战略认知交汇点的时刻。
近期,中国领导层在提及中美关系时,频繁出现一个关键词“战略认知”。3月27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会见美国工商界和战略界代表时指出,要“树立正确的战略认知”来“积极探索两国正确相处之道”。不到一周后的4月2日,在中美元首电话会谈时习近平进一步强调:“战略认知问题始终是中美关系必须扣好的第一粒纽扣”。作为长期研究中美日之间的认知(perception)与误认知(misperception)的学者,笔者曾在拙作《可控的紧张:中美日之间的认知与误认知》书中,提及并讨论过战略认知重要性,战略认知是影响大国关系互动的核心知识基础。如果第一粒纽扣的战略认知扣错了,各个领域认知的其他纽扣,将会出现全盘皆乱的局面。
战略认知是什么?
笔者认为,中美关系在内的大国关系战略认知,并不仅是中美之间相互认知的一个维度,而是包括以下三个层面。第一是观察和分析国际关系的基本认知框架;第二是对于国际关系基本结构的未来走向和趋势的认知;第三,在上述两个层面基础上衍生的相互认知。
首先是国际关系基本认知框架问题,换言之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基本框架,来看待当今国际关系的问题。近年来,中美关系持续紧张,加上俄乌战争,“地缘政治大国竞争”作为认知框架的关键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不少国家官方话语、智库、媒体的文章标题中。
按照地缘政治学的逻辑,大国必须通过征服空间来扩张,否则自己的空间就会被挤占,因此,中美在亚太地区的竞争,不可避免是零和游戏。然而,国际政治学大师摩根索(Hans Joachim Morgenthau)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告诫人们,地缘政治学是一门伪科学,因为地缘政治学的基本概念是空间,然而空间是静止的,但生活在空间里的人是动态的。乌克兰危机后,美国进一步认为中俄紧密的战略关系,意味着美国与盟友和中俄,正在更加广大的亚欧大陆这个世界心脏展开地缘政治的大竞争。但问题在于,这种经典的地缘政治逻辑,无视大国关系可以通过其他合作,调整人的能动性。
第二,国际关系基本结构的未来趋势认知。现在几乎所有国家都承认,我们正在经历国际关系的历史性变革,但究竟世界会朝什么样的方向变,没有共识。拜登政府在2022年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中,认为后冷战时代完全结束,世界将进入大国战略竞争的时代。笔者认为,将大国战略竞争定义为国际关系基本结构的趋势的大国中心思维,不符合现实。冷战后的国际关系,最大的变化不仅是中国崛起,而是大量新兴国家的群体性崛起,以及这些国家横向联系的强化所推动的地区一体化。这个趋势不会因为大国关系的紧张而停止。在本地区,谁会想到中小国家所组成的亚细安,不仅建立了经济共同体,而且在东亚一体化中扮演了中心角色。去年,亚细安还与海湾国家举行首次峰会。广大的新兴国家不愿意看到大国竞争阻碍他们的现代化进程,这也是为什么去年中美旧金山峰会后,亚细安专门发表声明表示欢迎。
第三,中美相互战略认知的核心,就是究竟是敌人,还是可能成为伙伴的问题,而这又取决于上述两个方面。如果用地缘政治作为认知框架来看,中美必然为敌;但如果用世界相互依存的框架来看,中美则必须合作。如果认为未来国际关系的基本格局是大国竞争,中美争霸,各国最终不得不选边站;但是如果认为未来国际结构根本特点是新兴国家的集体崛起,和国际政治意识的大觉醒,中美即使争霸,也无法调动这些国家参与新冷战。
重启战略对话寻找战略认知交汇点
战略认知如此重要,如何才能够使其理性、务实和富有建设性?笔者认为,重启战略对话是重要的途径。
2005年,时任美国常务副国务卿佐利克和中国副外长戴秉国,开启了中美战略对话的进程,这也为之后中美之间构建的战略与经济对话框架的机制化,奠定了基础。然而20年前战略对话所构建的双方认知,已经不适应时代的现实。20多年前,中国的战略家提出和平崛起概念,寻找中美关系的利益交汇点,中美经贸关系是两国关系压舱石等话语体系,也应运而生;美国则是提出中国作为国际体系的负责任利益攸关方概念。2008年的金融危机后,美国越来越认为,中美经贸关系不是双赢而是中国赢两次,经济关系的压舱石似乎正在成为绊脚石;负责任利益攸关方,则似乎被最大战略对手所取代。
中美关系的稳定已经超越了利益交汇点的阶段,而是要积极构建战略认知交汇点的时刻。中国领导层明确提出,中美关系的症结在战略认知,可以说非常准确和及时,因此重启战略对话,刻不容缓。
作者是日本国立新潟大学国际关系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