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难民曾经被赋予同情色彩，被认为是“在他国遭受非人道待遇，须要被人道解救的受害者”。2022年我为《经济学人》去欧洲采访，一位巴黎地区华人议员谈起父母当年的非法移民身份，不单不觉得不好意思，反倒神色自在，好像难民有高人一等的地位。

2010年爆发的“阿拉伯之春”改变了欧洲人对移民的看法。这场革命并未像1848年的欧洲民族之春后，让欧洲各国先后成为现代民主国家，反倒引发对欧洲深远且前景难料的新社会现象：极端恐怖组织趁乱崛起，以及战乱导致难民激增流入欧洲。

到了2016年底，难民成为欧洲的危机事件，近520万来自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等国的难民抵达欧洲海岸。同年，《纽约时报》刊发“新欧洲人”一文，新欧洲人指的就是这些来自中东的难民；《国家地理杂志》当年亦以中东难民作为封面，标题是“新欧洲人——移民浪潮如何重新塑造一个大洲”。这股对移民的巨大恐慌，最终导致英国于2016年脱欧。

穆斯林在英国的人口正逐步上升，从2011年占人口的4.9%（270万）上升到2021年的6.5%（390万）。这股力量在最近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中显示出了威力。以巴冲突以来，英国每周六都有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主力是穆斯林。我跟随了11月11日伦敦的那场游行，果真声势浩大，据报有30万人参与。支持以色列的游行规模相对小很多，因为犹太人在英国人数极少——根据英国2021年的人口统计，从2011年至2021年，犹太人在英国的比率保持在0.5%（约27万人）。

人道主义浪漫理想能坚持多久

虽然每周六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尚未能推翻英国政府和最大反对党工党支持以色列的立场，但已对英国内政造成影响——内政部长布雷弗曼几度严厉批评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言论被认为过于右翼，最近遭首相苏纳克辞退。但在一些人眼里，布雷弗曼是能够预见英国未来人种比例危机的敢言之士。但人道主义价值观在英国占据主流地位，人们习惯了忽视种族与宗教，平等地看待个人，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都同样珍贵。

我一直为这样高尚的社会情操动容，但同时担心在现实主义已经取代理想主义，全球化正在倒退的国际关系环境下，这样浪漫的理想能坚持多久？但大多数英国人似乎生活在温暖的泡泡里太久，闻不到外界危险的气味。大概他们认为民主是生而俱来的，且将永生永世。

布雷弗曼下台前一直严厉批评从法国加来（Calais）乘坐橡皮小船入境英国的那些人，说“是对英国的入侵”。“阻止橡皮小船”成为2023年英国大事之一，是2016年“新欧洲人”的延续版，因为突然间，对岸法国每天都飘来一条条挤满青壮年男子的小船。虽然他们来自法国，但大多源自叙利亚、阿富汗和伊拉克。他们不怕死，愿意冒险；少数死在英吉利海峡，大多数则成功在英国登岸。

英国对申请难民庇护的法律规定，申请者可享受纳税人提供的免费吃住、医疗以及法律服务。只要横渡英吉利海峡的人在抵达后申请庇护，就会受到国际法保护，合法享受这些待遇。就算申请最终不成功，遣送回原籍国也几乎不可能。

所以今年年中，当媒体爆出“政府每天花费600万英镑（1013万新元）为这些人提供酒店住宿”时，英国右翼人士都要炸了——有多少英国人还在排长队等待免费房子呢；但一些左翼人士很淡定，认为这些人是寻求庇护者，是难民，保护他们是正义的和人道的。《卫报》发表“保守党炮制了‘移民危机’的神话。现在，他们的生死存亡取决于此”一文谴责政府：“这（难民危机）是一场设计出来的危机，而不是因为移民的到来。溃败的真正原因是：六个月内处理完毕的庇护申请数量，从近90%下降到约4%。并不是抵达的人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而是有更多人没有得到处理，因此被困在庇护系统中数年之久。”

但在反对党工党（也是左派）眼里，小船难民的确是人贩子犯罪团伙制造出来的新问题，须要解决。在执政的保守党看来，他们就是非法入境的偷渡客：“这些船只过境不仅是非法、危险和不必要的，而且极不公平。因为我们有限的安置能力被那些从法国安全之地直接来到英国的人——绝大多数是年轻男子——占用了。”

脱欧这事现在俨然是房间里的大象，少有人再提及。像是一个集体犯下的痛，不约而同地，都不主动撒盐。橡皮小船突然增多，就是英国脱欧留下的后患之一。杜伦大学教授布鲁克斯（Thomas“Thom”Brooks）在《卫报》文章里解释了这奇怪的小船现象：“一个重要因素是英国退出了与欧盟达成的一项名为‘都柏林条例（Dublin Regulation）’的回归政策。该协议意味着，任何非法入境的人都可以被遣返到他们进入的第一个欧盟国家。如果人们不能轻易被遣返，更多人就会尝试危险越境。在短短五年内，小船越境人数从零增长到每年约4万6000人。”

纳税人继续供养难民

既然无法遣送难民回法国，英国政府一直想方设法希望转送难民去卢旺达，此计划今年6月被法院判违法。那位超级敢说话的内政部长布雷弗曼指责“虚假的人道主义”（即在英国媒体、法院以及左翼政党和民众当中流行的人道主义）阻碍了政府解决小船偷渡问题的计划。官司打到最高法院，11月被判败诉。此事现在无解，英国纳税人继续供养着这些难民。

来自中东的欧洲新移民潮，引发英国脱欧，继而为小船横渡英吉利海峡创造了法律真空，再引发偷渡英国潮。这简直就是给了脱欧派一记响亮的耳光——当年脱欧运动最大的卖点，就是号称离开欧盟后，能摆脱中东难民。

中东难民继续悄悄改变着英国。不过不少英国人依然自信，英国文化强大，能海纳百川。

作者是定居英国的双语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