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导贸易全球化原本是美国的主张。但过去几年,美国逐渐退出全球贸易化的领导地位,被中国接手了。这个趋势可以用国际关系学理论来解释,即美国对国际社会的定义,已经从过去的新自由主义(人性善,可以在遵守国际法基础上合作,并维护和平,防止战争),倒退回现实主义(人性恶,缺乏信任,无法合作,国际环境处于无政府主义,各国为权力而战)。
在美国介入第一次世界大战,逐渐接替英国成为世界霸主之前,世界大致处于现实主义状态。理想主义(新自由主义的前身)始于时任美国总统威尔逊对世界和平的构想。他在1918年1月在美国国会提出14点和平原则,其中设立国际和平机构落实成为国际联盟。
设立国际机构、国际规则、促进合作等设想,是美国民主政治机构的对外延申,威尔逊试图以美国内政成就,解决国际无政府主义下的战乱状态,得到欧洲人的支持。理想主义的发展起起伏伏,在苏联解体后达到高峰,以全球贸易为关键要素的新自由主义蓬勃发展,但最近已开始倒退。
过去200年,自由贸易亦经过起伏跌宕——19世纪初,强大的英国开始推动自由贸易,到一战爆发前,自由贸易的开放程度大幅提高,包括中国在内的国家,被迫加入这场席卷世界的新游戏规则中。贸易开放程度在20世纪20年代再次提高,但在大萧条期间崩溃(特别是在欧洲和北美)。从20世纪50年代起,贸易开放度再次大幅增加(尽管在1973年石油危机期间有所放缓)。冷战结束后,美国治下的世界一度出现经济全球化的繁荣,贸易全球化达到史上最高水平。
中国崛起令美国逐渐放弃贸易全球化的立场。西方推行自由贸易200年,没想到进入21世纪,竟然主动撤退。中国官方对中国崛起的解释是政府政策给力,老百姓刻苦勤劳;但从今天西方的角度看,那是因为上世纪90年代美国克林顿政府判断出错,以为吸收中国进入全球贸易,就能够令中国向民主世界靠拢。这个主张和观点,就是典型的新自由主义,认为在国际规则框架下进行自由贸易合作,能够带来繁荣与和平。当时美国让中国贸易享有最惠国待遇,并支持中国以“非市场经济”地位加入世界贸易组织。
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举国欢腾。实在没想到,20年后中国就能有实力与美国叫板。那时还是邓小平的政策管制中国,即经济建设是国家头等大事。这是中国现代史上官方与民众利益如此高度统一的罕见时代——中国人吃苦耐劳的精神举世罕见,劳动力价格极低,给一点致富政策,就能爆发出原子弹般的震撼。
适逢西方国内人权高涨,劳动力价格极其昂贵,英国已经基本废除工业,工厂产品大部分由廉价劳动力地区进口,英国老百姓为此享受了几十年中国廉价产品的福利,物质极其丰富。中国廉价劳动力以及健全的行业生产链,则成为全球贸易的关键国家。2008年的金融海啸后不久,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迅速跃升全球第二。
特朗普的上台,得益于意识到美国蓝领工人的不满,他就任后迅速与中国展开贸易战。拜登继位后,“美国优先”不再是正式口号,但“购买美国货”和民族主义情绪,仍然影响美国的贸易政策。美国包括贸易在内的外交政策,都为内政选举服务,即必须寻求满足大多数选民的支持,消除他们的不满;其中一项就是与中国的贸易,因为美国人觉得贸易自由化对美国不公。
美国驻世贸组织代表团副代办大卫·比斯比曾说:“中国利用世贸组织成员的印记,成为世贸组织最大的贸易国,同时加倍推行国家主导的非市场贸易方式,损害了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工人和企业。”
在新自由主义盛行时期,得到美国支持,世贸曾经是重要的贸易组织,能够解决贸易争端。现在,世贸争端的解决正处于严重危机之中,它的上诉机制无法发挥作用,因为美国阻止了对上诉机构的任命。去年11月,美国宣布不遵守一项世贸裁决,裁决认为特朗普的2018年钢铝关税,违反美国的世贸组织义务。美国不执行世贸裁决,并阻止法官的任命。这都是从新自由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型的表现。
除了重手打击华为、晶片、抖音平台等涉及美国国家安全的贸易之外,3月27日,美国众议院全票通过一项法案,要求不再把中国归类为发展中国家。这个法案要求美国国务院劝说国际组织,不要让中国得到任何给予发展中国家的特殊待遇。
与此同时,习近平主政的中国已经改变了邓小平确立的经济建设第一以及韬光养晦政策。由于没有法律保障,中国经济政策摇摆不定,2021年一夕之间就摧毁了中国的教培产业。与美国的竞争日益加剧,在俄乌战争上的立场加剧了西方对中国的担心,亦令欧洲不敢轻易放弃中国,以免直接将中国推入俄罗斯怀抱。无论冠病疫情还是俄乌战争,都没有改变西方消费者对中国制造的依赖,中国依然是重要的出口大国。作为全球贸易最大受惠国,中国继续呼吁贸易全球化。近日久居海外的阿里巴巴集团创始人马云在中国现身,被认为是中国放松经济政策的信号。
眼下这场中美竞争,令美国从新自由主义退回到现实主义,全球自由贸易已成为国家利益障碍,修改中国在美国和世贸组织的贸易地位,才有可能令美国重返旧日的贸易领导地位。但两国竞争霸主的态势已经拉开,如果美国胜出,必将重新回到新自由主义;但如果中国胜出,那将是新的秩序、新的规矩。西方国际关系学的现有理论,将不再适用。
(作者是定居英国的双语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