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林
读《联合早报》文章《第一代英国华人移民为何沉默?》(1月10日言论版),仿佛又听到那句“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令我辈深感惭愧。惭愧的同时,也特别想要思考一个问题:沉默,或者说不生气、不愤怒是否也是一种权利,我们是否可以不愤怒?
不光英国的华人移民不愿意谈论政治,作为新闻专业的毕业生,我们的班级群里,近10几年来,也几乎从未谈论过政治问题。我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一件自豪的事情,但究其原因,可能有现实考虑,有些微信群因为讨论政治问题而被迫解散。更深刻的原因,我认为还是一种尊重。很清楚的是,在一个大的群里,有现有体制的拥护者,也有坚定的反对者,如果大家都公开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就会影响到同学情谊。在很多人看来,个人之间的情谊,远比那些看起来严肃的政治问题来得重要。更何况,东方的文化,历来主张一种温存与宽容。
虽然在很多公开场合,大家都不愿意或者不能批评政府,但他们私下里其实都批评了不少。这些私下里的批评,某种程度上,也会成为一种公议,影响政策走向。这么多年来,我的一个深刻感受是,中国人一方面喜欢批评政府,批评体制,同时又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那些平时喜欢批评自己国家的普通中国人,很多到了国外之后都变得异常爱国,这恐怕就是家国情怀在作祟。
在公开场合对政治的谨慎,可能源于历史上那些泛政治化所带来的恐惧,中国人曾深受其害。在北宋,苏轼可以不因为文字狱而坐牢,虽然他个人怕得要命,但当时的政治氛围不太会允许一个士大夫因为批评政府就坐牢。到了清代,文字狱就上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再到文化大革命,任何个人的言论都可能被无限政治化,无限上纲上线,那真是一种人间悲剧。中国人对这种泛政治化的反对,并不只是反对执政者,更是主张一种政治上的宽容。既然讨厌无限上纲上线,就应该允许一个人既有愤怒的权利,也有不愤怒的权利,不要去责怪那些不愤怒的人。
民主自由并不意味着一种傲慢,不愤怒也是一种权利。有相信民主自由的人,也有相信集体主义的人。有的人把民主自由当作一种信念,终其一生批评体制,这值得尊重;有的人相信一辈子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对集体对国家做任何有害的事,这也值得尊重。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继续高举民主自由旗帜,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把任何事情都简单归结为一种制度或体制的错,我认为也是一种武断或者说冒进。借此上升到对沉默大多数的批评,更是有些莫名其妙。
我特别欣赏大学时一位老教授的态度。他深受文革之害,对现有体制有自己的看法,对民主自由也有着个人的向往。但授课过程中,或者在私下里,他几乎从来不简单地抨击体制,即使在20几年前,言论相对宽松的年代,也是如此。
他更多呼唤的是最基本的人性,是思维方式的转变。对学生的要求,他曾举过一个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例子。他说,如果你是那个被安排去强拆的人,当铲车启动那一刻,只要你不下令让铲子铲下去,那就可以了。
偶然看到一道选择题,讲的是苏格拉底之死,四个选项分别是:A、体现了大众对知识精英的迫害;B、说明在雅典个人自由是从属于城邦利益的;C、说明雅典民主政治是暴民政治;D、在一定程度上是他本人的选择。
我希望有一天,这道题不再有标准答案;有一天,我们只关心一件事:为什么苏格拉底会死,是否可以不死?
作者是中国山东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