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明报

作者：吴凯轩

两个月间，英国换了一个君主、两个首相、三个财相。

特拉斯（港称卓慧思）上任之初，右派喜庆欢腾，将她吹捧成戴卓尔（又称撒切尔）夫人再世，怎料其政治寿命比生菜还短，减税议程推行失败之余，还终结了自己的政治寿命。特拉斯从政以来一直拥抱自由市场，上任短短45日，她以英国人为白老鼠进行这场社会实验，尝试推行1972年以来最大幅减税，最后却被自由市场推翻。

不足两个月间，不止英国人上了一课，在英港人也上了一课——关于公共财政、关于自由市场、关于议会制、关于党内制衡的一课。

事缘前首相约翰逊丑闻缠身，明知党友涉嫌性侵他人还任命其为政府官员，时任财相辛伟诚（Rishi Sunak）带头辞职，触发党内官员辞职潮，逼迫约翰逊下台。然而约翰逊于保守党基层间依然广受欢迎，党员可谓对辛伟诚恨之入骨，视之为“二五仔”（叛徒）。

保守党员无视约翰逊本身也是“二五仔”不在话下（当年其中一个带头逼宫时任首相文翠珊的就是约翰逊），令人意外是在英港人代入情绪，一时间个个化身成为保守党“荣誉党员”，群起痛骂辛伟诚。

但为何港人对外国政客投射如斯情感？这得由2019年反修例运动说起。反修例运动使香港再度进入国际议题，港人忽然意识到国际政治对港的影响，于是开始关心国际政治。2020年间，香港社运步入低潮，港人于是开始将情感投射于国际政治，寄望西方国家能“惩罚北京”。2020年间执政的英美政治人物分别为美国总统特朗普和英国首相约翰逊，碰巧两人都是民粹政客，每每语出惊人。

两国国内都不满其应付疫情的表现，港人却开始喜欢他们对中国的“敢言”。实情是两人只是民粹政客，并非真心对华鹰派。或许末任港督彭定康的说法最有说服力。彭督曾指，约翰逊在人生中撒谎、在仕途上撒谎，是个有一定魅力的推销人；他虚伪而无能。

721元朗袭击后一星期，特朗普被问及对香港抗争的看法，他指“香港或许有事发生”，又指“他们已暴动了很久”，表示不清楚北京对香港抗争的态度。2019年8月14日POLITICO报道指特朗普拒绝幕僚撑香港的建议，称特朗普对达成经贸协议更感兴趣（这也是公认事实吧），为求确保贸易战谈判顺利，特朗普坚拒提起中国人权问题。被北京制裁的时任国安顾问博尔顿（John Bolton）于同年9月辞职，并在卸任后证实此事。但两人既为民粹政客，对外当然懂得利用民间情绪，以外交掩盖自己的内政失败。

及至2022年，多达10万港人移民英国，当中不乏约翰逊粉丝。当约翰逊被丑闻缠身而被迫下台，在英港人就与约翰逊粉丝同仇敌忾了。

把特拉斯“造神”的恶性循环

特拉斯被吹捧成戴卓尔夫人再世的过程，背后有右翼小报身影、有以支持自由市场为名的智库。以《每日邮报》为例，特拉斯角逐党魁时，《每日邮报》天天以头版刊登有利特拉斯的新闻，俨如特拉斯阵营官媒。特拉斯被吹捧成“抗中先锋”的过程，亦不乏煽风点火、利用港人“抗中”情绪赚取点击率的一众KOL。一众网上KOL深知如何操控观众情绪，既然观众担心亲中政客上台，又不喜欢辛伟诚，那么便把特拉斯造神吧。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观众因辛伟诚“背叛”约翰逊而不喜欢他，于是KOL们便配合演出，观众观看完一段段影片，更加觉得辛伟诚极尽邪恶。

辛伟诚当真那么邪恶？若港人知道约翰逊胞弟于中国有庞大投资，其父亲是中国驻英大使馆常客；若知道约翰逊曾不顾情报机关反对，私下密会前苏联特工，更委任其子为上议院议员，真的不知作何感想。

在英港人对外国民粹政客的崇拜，甚至使港人开始相信诸多阴谋论。港人无暇每天留意国际新闻，便将所有情感投射到一个政客身上，该政客支持的，他们都支持；该政客反对的，他们都反对。当独立公务员制度、党内民主制衡、议会制等统统都是民粹政客的绊脚石，也就成了在英港人的眼中钉。约翰逊任期末段，民调显示七成民众希望其下台，支持度仅剩两成，我却听闻有港人认为议员逼宫是不民主、是“二五仔”、是不顾（在英港人的）民意。拜托，议会制的精髓就是党内议员可以跟随民意制衡党魁啊。

有关心民粹政客内政表现吗？

执笔之际，政坛传闻约翰逊打算重出江湖，角逐首相一职，一众港人讨论区已开始为约翰逊欢呼。至于国会特权专责委员会（Committee of Privileges）目前正调查约翰逊有否蓄意误导国会一事，一众KOL才不会告诉港人，若委员会确定约翰逊有蓄意误导国会，他需要离职重选。而港人的反应大概都是“误导国会好小事”、“是不是二五仔想赶走肥波（即约翰逊，叫得好不亲切）”、“要个狂人对付个独裁者（普京）”之类。总之所有逆我“肥波”者，统统都是敌人。

但民粹政客的内政呢？一众手持英镑的在英港人有关心过吗？

“积极不干预”、“小政府大市场”、“自由市场经济”一直被视为香港经济奇迹的基石。上述信条大众琅琅上口，一众香港财金官员奉为圭臬。享受低税率多年的港人到了英国，发现税率高于香港数倍，痛不欲生；听到特拉斯高举自由市场大旗减税，莫不高兴，却鲜有人留意减税对公共财政的影响。

记得特拉斯上台前，笔者与友人有一争拗。友人以为减税刺激经济发展，变相增加政府税收。我不以为然，倘减税就能刺激经济发展、就能增加政府税收，普天下税制一早精减如香港。实情是香港的低税率以高楼价为代价。香港的福利开支比起21世纪的英国，绝对不会来得便宜——12年免费教育、公共医疗、公屋、4万多港元一年的大学学费。港人知道钱从何来吗？港府主要税收当中，卖地所得就占了收入逾两成，薪俸税却只占一成。英国政府没有摇钱树，也没有地可以卖，唯有以高税承担福利制度，于是薪俸税、销售税、国家保险供款总共占政府六成收入。

港人不能一方面要求子女能够以本地学费入读大学（即约10万港元一年而非国际生的20多万港元），一方面又要减税啊。低税又多福利，哪来的钱？难道又再减国民保健经费吗？抑或嫌治安太好所以删减警队经费？

特拉斯与时任财相关浩霆（Kwasi Kwarteng）上任之初就将财政部公务员炒鱿，又绕过独立的预算评估，不顾内阁意见，一意孤行大幅减税，奉行自由市场思想。市场对特拉斯政府的公共财政政策没有信心，于是大幅抛售国债，一时间手上持大量国债的退休基金人人自危，最后逼得英伦银行要立即入市干预。拥抱自由市场，却撞到了市场铁板。

车祸发生后，即使车辆维修好了，往后购买保险也比原来要贵。特拉斯虽然下台，政府最后亡羊补牢，但国债孳息（票息）率不会回落至“车祸”前的水平。港人以往置政客的内政表现于不理犹自可，现在人在外地，也该是时候恶补一下英国政治。这一课的学费，不止英国人，手持英镑、曾为特拉斯摇旗呐喊的在英港人也一起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