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反殖民重任完成,失去号召力之后,如何建设社会则是当务之急。只有当个人与党派的激情,被置于一个民主、法制的框架之中,国家才有希望。否则一群理想主义的歧路者,比没有道德的现实主义者上台,还要可怕。在这方面,幸好新加坡走上正确的道路。
11月17日的《联合早报》刊登前马共成员周尚文的专访,标题赫然是《不悔当年走入森林》,能够支撑他晚年信念不倒的,竟只是区区“别人未必敢”这五字!回忆中他们为筹措军费粮食而拦路打劫;马共内部由于权力垄断而出现“作威作福”,并且“党领袖只要怀疑某人与他不和,可以用很多理由来指责你,把你杀掉”,这些描述凸显出相当血腥的画面。
对那一段历史持“不悔”观点者不少。去年,新加坡社阵前领导人陈新嵘去世,我曾在《新明日报》写过纪念文章。其中就提到那一代左翼青年在反殖与抗日斗争中所显示出来的无私精神与莫大勇气,但他们中很少有人能对自己的过往有深刻的反思。
相比而言,刚刚作古的怡和轩前主席林清如先生就显得不同寻常。林先生同样过了激荡的一生,他的回忆录《我的黑白青春》极为精彩。对此书的偏爱并非出自我的历史考据癖,更因作者的激情、才情,以及由绚烂复归于平静的自我克制。在这部“失败者”的传记中,能看到不同于官方的叙事,这种他者的视角,就有助于史学工作者重构那渐渐淡去的集体记忆。
当代年轻人很难对20世纪新马地区的左翼运动有直观的认知。只有将它放在世界范围的反殖民主义斗争与争取民族独立的背景中,才能更好地理解那个充满未知数的时代。新马左翼运动有多重光谱,像社会主义、民族主义,再加上本地复杂的族群政治,使其在塑造新加坡政治历史方向上,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即使如“社会主义”这个在某个时期看起来带有忌讳的语词,很多当代新加坡人恐已忘记,李光耀、吴庆瑞等建国先驱,都曾服膺过“民主社会主义”的理想。因为二战后直到七八十年代,社会主义思潮是足以与资本主义相抗衡的意识形态。它不仅吸引各国热血澎湃的年轻才俊,很多政治家也憧憬能够摆脱殖民统治,建立自由平等的“民主社会主义国家”。
即使在人民行动党摒弃这种社会空想之后,我们依然可以发现建国一代的旧有理想在方今社会中的痕迹。像建国先驱强调要有尽责的领袖、强大的公权力、愿意为长远利益而暂时承受艰辛的、负责任的成熟公民,这都可以看作是当时思想的余音。即通过一个高效全能的国家机器,再以全民拥屋、普及教育与充分就业等具体形式,来构建公正平等的社会。要理解新加坡的今天,就要翻阅那些早已泛黄的历史旧册。
此后以林清祥为代表的社阵,还是与行动党中的右翼分裂。他们放弃议会政治的合法抗争,执着于街头政治,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最终的失败。美国特拉华州立大学历史学者程映虹教授通过原始资料的发掘,认为正是由于中国的革命输出,导致新加坡左翼运动的激进化与最终解体。这可以说是跨国思想输出,对1960年代海外华人政治产生破坏性影响的例证。
这些受华文教育的失败者,曾被民族主义所感召,充满激情与宝贵的献身精神。在李光耀先生的回忆录中,也提到他们的无私、牺牲精神与活力。在凝聚国族士气等很多方面,这些失败者都远非受英文教育、养尊处优的本土中上层所能比拟。林清如这一代人,不仅在新马殖民地时代唤醒民众的自主意识,帮助推动东南亚国家的最终独立,他们也带来多元的政治参与,让很多社会底层、弱势群体的利益获得关注,可以说为现在新加坡社会福利体系的构建,提供思想上的基础。
近年来我在教研之余,翻检不少南洋左派的回忆。我深深折服于那一代人关怀时事的冲动,出色的组织与动员能力,以及在认为有不公正情况下,勇敢反抗的精神。
但可能全世界左派都有一个通病——姑且不提苏联的古拉格与红色高棉的大屠场——他们往往善于马上得天下,却不知应“下马治天下”。他们是政治捭阖与煽动民意的高手,却不懂经济与治理,也不讲变通与妥协。
当反殖民重任完成,失去号召力之后,如何建设社会则是当务之急。只有当个人与党派的激情,被置于一个民主、法制的框架之中,国家才有希望。否则一群理想主义的歧路者,比没有道德的现实主义者上台,还要可怕,红色高棉的屠场就是明证。在这方面,幸好新加坡走上正确的道路。
前阵子与熟悉林清如的人聊天,我们都叹服他的人格魅力。他能够从人生的谷底走出来,再次站上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更是光风霁月,能够释怀向前看,为本地文化建设等诸多方面做出贡献。因为他知道新加坡能够走到今天,是因为选择一条更加正确的政治之路。与国族的大命运相比,个人与小群体的挫折毕竟难以比拟。
时至今日,新加坡历史上的这一页,也须要更深刻的反思:因为现在的正确,不代表来路上不曾犯过错误。那群“杰出的失败者”对于这个社会的贡献,有时很容易被人们刻意遗忘。如果能在建国先贤纪念园中,也为他们留下一个位置,既能代表新加坡与过去的和解,也算是不忘对每一个为了建立年轻国家付出过心血者的安慰吧。美国内战后南北能够和解,我们当然也能。
我们有幸不须要生活在那个风云变幻,热血青年要为自己与国家做出艰难痛苦抉择的时代。他们中,有些人意气风发地成为胜利者;另外一些人则被裹挟在时代飘摇的巨浪之中,被剥夺青春与自由。倏忽即已百年,归途何方?回想过去,我依然对那个热血时代中的年轻人,无论左翼右翼,都充满由衷的敬意。或对或错,他们是在用青春与生命,铺平新加坡的未来之路。
作者是本地文史爱好者、宗教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