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视角

在去年底结束的春兰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上，中国棋手李轩豪战胜目前实际上是世界围棋第一人的韩国棋手申真谞，闯入了决赛。对于中国棋手，本来是可喜可贺的事，然而李轩豪的国家队队友、世界冠军杨鼎新却在朋友圈里质疑李轩豪，公开下战书，要在屏蔽所有信号的情况下，和李轩豪下20番棋，并表示如果冤枉了李轩豪，自己就退役。杨鼎新的国家队队友柯洁、连笑、江维杰、陈耀烨等人也都对他点赞支持。

李轩豪是否作弊？本人不清楚，也不想讨论。我想说的是，队友之间公开揭发，这样的“丑闻”在人工智能介入围棋前，是难以想象的。自从谷歌计算机围棋程序“阿尔法围棋”（AlphaGo，俗称“阿尔法狗”）问世，并在2016年战胜“人类代表”李世石以来，和“阿尔法狗”相似的各种人工智能软件，包括绝艺、天壤、ELF、星阵、AQ等等，就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起来。

之所以用了“介入”这个词，是因为人工智能进入并影响围棋这个行业，并没有经过广大围棋从业者的同意。如果现在让所有棋手一起投票，可能不少人会对人工智能进入围棋投反对票，甚至把这种介入定义成侵犯。但是事已至此，我们没法责怪人工智能，只能对它带来的种种后果进行审视。这六年多来，人工智能确实深刻影响和改变了围棋的面貌，某种程度上也“伤害”了围棋的方方面面。作为最早被人工智能影响的体育项目之一，围棋似乎可以作为某种前车之鉴。

首先，人工智能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围棋的传统，并且像很多评论所说的那样，很可能将围棋从一门艺术降低成一门技术。在人工智能产生之前，围棋有师承的传统。吴清源和林海峰，曹薰铉和李昌镐，聂卫平和古力，一对对师徒纵横棋坛，成为传奇。人工智能产生之后，真正的老师只剩下一位，就是永远正确的人工智能。

过去围棋还创造了无数传统定式，练过童子功的围棋入门者，肯定都背过定式。然而，人工智能出现之后，人类眼里均衡的定式，几乎全部被否定。人工智能发明很多自己的定式。这也导致现在的很多比赛，前50步甚至更多都是按照人工智能的模式来下，比赛本身变得乏味。

把职业棋手拉下神坛

作为一种国粹，围棋有它的哲学和文化内涵。小小的棋盘就是整个宇宙，黑白棋子代表阴阳。围棋成为东方文化的象征之一，代表着东方智慧。金角银边、谋势做活、妙手俗手、大局观等等，这些词汇要么被引用来表达深意，要么成为高考的作文题目，都代表围棋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融入到了中国人的日常。

吴清源大师在围棋中寻找一种精神，把它总结为“中和”；大竹英雄在围棋中建立美学，胜负第二，美学第一，棋中有美，美即是道。面对人工智能在与人类的比赛中下出的大愚形，大竹英雄发出强烈的质疑：“这是围棋吗？”很遗憾，这确实是人工智能的围棋，一种只负责赢的围棋。在算法面前，人类的围棋美学不堪一击。人工智能残酷地告诉世人，围棋没有那么神秘，没有那么高深，甚至也不复杂，它只是一种算法。

其次，人工智能把职业棋手拉下神坛，一定程度上让他们尊严扫地。

过去那些年代里，获得一张职业大赛比赛的棋谱，可能就是一个棋迷最大的快乐。顶级职业围棋手在人们心中，是一种近乎神一样的存在，是人类最高智慧的化身。一步一步分析他们下出来的棋，是一种享受。人工智能出现后，人人手里都可能拿着一个人工智能软件，足以对职业高手下出的每一步棋进行质疑。

围棋大赛直播当中，下一步棋该怎么下，走哪几个点，胜率分别是多少，人工智能都计算得一清二楚。观看这样的比赛直播，职业棋手不再被仰视，而是须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接近人工智能给的最优解。任何一个小的失误，都可能被人工智能判为死刑，胜率瞬间崩塌，棋手本人也要接受观看者无情的嘲讽甚至谩骂。

打个比方，本来围棋是开放式命题，棋手各显神通，怎么答题都可以，都很精彩；现在人工智能偏偏给出了个标准答案，彻底捆住了棋手的手脚。过去棋手有力量大的，有偏爱实地的，有大气磅礴走宇宙流的，有棋风均衡的；现在棋风已经不重要，甚至人们都不大提棋手的风格。剩下的只是接近人工智能的程度，就看谁学人工智能学得最好、最像。比如申真谞被称为“申工智能”，李轩豪被称为“轩工智能”。过去的棋手是看天赋，看谁对围棋的理解深，现在主要看勤奋努力。正如柯洁所说的那样，学人工智能，99%靠背，1%靠理解，职业顶尖棋手退化成人工智能的“小跟班”，棋道尊严之不存也久矣。

最后，人工智能让围棋比赛平添了太多争议，防作弊成了棋界的一大难题。

以李轩豪和申真谞的比赛为例，之所以李轩豪会被质疑，是因为他在中盘之后有长达100手左右的进程，都在人工智能的前三选之列。因为疫情原因，很多大赛改成网棋，这给监管增加了更多难度。因为违规使用人工智能，有部分棋手被禁赛，但顶尖棋手至今几乎还没有被抓的。不光是围棋圈外的人质疑，棋手之间也一样，柯洁之前就曾质疑过申真谞和李轩豪。

围棋本是一方净土，因为人工智能，它变得不再纯粹。也许这些质疑不少都缺乏依据，但也足以把一个行业搞得乌烟瘴气。不光是顶尖棋手，围棋爱好者不少也深受作弊之苦。原先就看到很多棋友在自媒体反映，现在的网棋，下到某个段位就没法继续下了，因为大家手里都有人工智能，都拿着“狗”，看着是人和人在下，实际可能是“狗”和“狗”在绞杀，比的是CPU，是服务器。

时间回到六年多以前，当阿尔法狗出现之时，人们绝对想不到，它会在短短几年里，带给围棋这么多改变。如果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从业者肯定会想办法，让人工智能软件的使用受到监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肆意滥用。大公司可以选择拿围棋开刀，研发他们的人工智能产品，但是作为一项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游戏，请给予它一些最基本的尊重。从围棋被“伤害”的过程来看，人工智能的危害值得警惕。它不一定能把人带到理想的彼岸，但一定会先冲破现实的堤坝，破坏过去的传统，颠覆已有的文化，对此你准备好了吗？

作者是中国山东记者

围棋本是一方净土，因为人工智能，它变得不再纯粹。也许这些质疑不少都缺乏依据，但也足以把一个行业搞得乌烟瘴气。不光是顶尖棋手，围棋爱好者们不少也深受作弊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