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扎尔拜·叶尔肯
直至今日,因伊朗库尔德族女子玛莎·阿米尼(Mahsa Amini)之死所引发的全国抗议运动已进入第三个月,规模自西向东,不仅已迅速蔓延至包括首都德黑兰在内的主要省市,还得到海外波斯裔及库尔德裔移民和侨民史无前例的强力声援,包括城镇居民、县区农民、石油工人、知识分子和高校学生在内的各地异议人士均积极参与其中,引发国际社会与欧美各国政府高度关注,并伴随境内官民紧张局势与流血冲突的逐步升级,以及西方各国领导人相继表态和欧盟所实施的新一轮制裁,而开始呈现国际化趋势。
然而不同以往的是,此次以“女性、生命、自由”为核心口号的全民抗争,在短短70天内已严重触碰霍梅尼所创、看似坚不可摧的政教一体式统治根基,导致伊朗伊斯兰共和国陷入自建国以来的最大政治危机,可谓命悬一线。面对抗争者日益公开的“诅咒”及撕毁两代最高领袖画像,伊朗现任伊斯兰革命领袖哈梅内伊以军队最高指挥官之名,于10月3日在武装部队军官大学学生联合毕业典礼上说,骚乱分别由美国及犹太复国主义政权所策划,并获得境内外叛徒的帮助,目的是阻碍伊朗的繁荣昌盛。
由此可见,俄乌战争与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的伊朗抗议浪潮,一方面所反映的是公民三位一体式(平等、公平、公正)的正当诉求及对政权体制的绝望与幻灭;另一方面呈现的是错综复杂的精英权力重组与大国战略博弈,以及愈演愈烈的路线斗争与认同危机,而非表面看似简单的所谓“境外渗透与颠覆”或“美帝亡我之心不死”。
压垮民心最后一根稻草
44年前,伊朗民众之所以选择伊斯兰革命,是因为已不再对腐朽不堪的巴列维官方抱有任何希望。44年后的今天,伊朗民众之所以会反向拒绝伊斯兰革命,是因为取而代之的神权政府,无论是在思想控制还是实践操作方面,比起前朝均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革命体制下,公民梦寐以求的繁荣昌盛,早已成为历史教科书中的一部分,乃先祖之伟大创举且无人能及;而近在咫尺的自由公正,则已变为远在天边的奢侈与梦想,乃天国顺民所独有之特权。
在此特殊环境下,满腔热血的新一代爱国青年被迫陷入进退两难的险境,既无法在历史十字路口重做选择,也无法在风口浪尖开创新天地,更无法在太平盛世中“胡思乱想”或“胡说八道”,仿佛惟独开历史大倒车,方可片刻“重现自由的辉煌”,唯有日复一日地告诉自己“自由虽为囊中之物,但又因代价过大,所以高不可攀”。
手无寸铁之弱女子阿米尼仅因“首”见光明(编按:阿米尼因头巾佩戴不符合法律规定而被宗教警察逮捕)而被人民公仆惩罚,在无声的痛苦中与世长辞,告别了这一原本会因她而变得更加美好的尘世。阿米尼之死让人不禁要问,千年以来多次问鼎天下并赋予万民信仰自由的古老波斯,为何会在当今万族相继获得自由的伟大关键时期,逆流在其摇篮故地,限制且剥夺先祖所遗留之无价精神财富与崇高贡献?拥有千年文明史的伟大民族,为何会如此堕落不堪,宁受辱也不愿为子孙未来福祉而挺身呐喊?长期以来灌输至每一位伊朗儿女脑海中的所谓“繁荣昌盛”,究竟何在?
雅利安世界体系的兴与衰
正如中亚先祖所言:“世界格局由三大支柱支持,即伊朗、图兰及罗马。”东起中亚两河流域(锡尔河与阿姆河),西至中东两河流域(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的雅利安世界体系,自形成之日起,就是图兰—突厥与半岛—闪米特文化圈各族的学习效仿对象,乃名副其实的文明古国及世界中心。
面对北方草原民族的直接军事威胁,波斯沙欣沙赫(意为万王之王)并未选择在边境地带筑起绵延不绝的长城,而是率军长驱直入图兰腹地,即使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进而换取了草原民族的尊重与敬佩,为波斯文明核心区换取了长而有效的百年和平。源自希腊的马其顿帝王亚历山大,虽武力征服了波斯,却在统治时期反向被波斯文化所征服,以后者为文明之正统,而非尚未开化的东方,并且定都巴比伦,开启了希腊—波斯一家坐天下的新纪元。
自中世纪以来,雅利安世界体系开始持续遭遇东北部欧亚草原体系与西南部伊斯兰世界体系的挤压,无奈中丧失了两大文明核心区,即东北部的索格底亚那与西南部的美索不达米亚,使其相继突厥化及阿拉伯化。进入近代后,面对沙俄步步紧逼,雅利安世界体系被迫再度忍痛割爱,将所属阿塞拜疆与呼罗珊一分为二,进而退变为高原文明,并一蹶不振。
须要明确指出的是,军事上的失利从未削弱波斯文明与生俱来的强大生命力与辐射力。突厥苏丹日夜向往伊斯法罕金碧辉煌的宫殿与如同天堂般的生活,其学者无一例外精通波斯语并从事创作。其中,举世闻名的伊斯兰世界爱情故事《莱拉和玛吉努》,则是阿塞拜疆诗人尼扎米(Nizami Ganjavi)所创之波斯文巨作,即一位突厥学者用波斯文所书写的阿拉伯民间故事。除此之外,波斯文明重镇赫拉特,乃河中突厥人与阿富汗普什图人共同文化摇篮之一,分别是所属察合台语(今乌兹别克语和维吾尔语)及达利语文学(今阿富汗族际语言)的奠基地。
女性神圣不可侵犯
令伊朗当今自由派精英难以接受的是,无论是“西方戎狄”还是“东方蛮夷”,均早已全方位超越雅利安世界,使其沦为挣扎于落后当中的边缘国家,而非高贵无比的伟大国度。伊朗人民在此民族存亡之关键时刻,不仅未能意识到危机的急迫性,还依旧沉浸于一去不复返的古老辉煌中难以自拔,以自欺欺人之方式填补心中的空虚。
不难看出,千年不衰之波斯文明及所创制度秩序,乃伊朗政体之根基,同时也是凝聚境内包括阿塞拜疆、库尔德、卢尔、阿拉伯、俾路支及土库曼等非主体民族的认同纽带,以及维护伊朗意识形态与领土统一的保障。但始料未及的是,阿米尼之死却史无前例地冲破延续千年的这一认同纽带,强而有力地动摇了建立在雅利安世界观基础上的伊朗认同。
究其原因,无论是主体民族(波斯)还是非主体民族(库尔德),均不允许任何人践踏自己的女儿,此举等同于践踏民族尊严,也等同于向其宣战,是可忍孰不可忍。阿米尼不仅是库尔德民族的女儿,也是伊朗各族乃至世界人民的女儿,同时也是每一位公民的姐妹、同事、学生、老师,以及未来的贤妻良母。没有约基别(Jochebed)就没有引领希伯来先祖迈向自由的伟大摩西,没有玛利亚(Mary)就没有为世人救赎的耶稣基督,没有阿米娜(Aminah)就没有统一万民的穆圣穆罕默德。女性乃世界万民之圣母,神圣不可侵犯。
与此同时,谁说女子不如男,图兰女王托米利斯(Tomyris)在面对波斯帝王大流士进犯时,毫不畏惧且义无反顾地联合塞人各部与其一决雌雄,最终智胜并夺取首级。波斯王后以斯帖(Esther)则如同紫光东照般,在关键时刻凭借个人智慧,成功粉碎了大臣哈曼的灭犹阴谋,保障了波斯犹太后裔延续至今。因此,抗争会继续,直至威胁彻底消除,而原有认同也会在此过程中土崩瓦解,为新的意识形态大厦奠定基础。
作者Yerkin Nazarbay是哈萨克斯坦学者
上海环太国际战略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原文为中文
伊朗的抗议运动已进入第三个月,迅速蔓延全国,还得到海外波斯裔及库尔德裔移民和侨民史无前例的强力声援。库尔德族女子阿米尼之死让人不禁要问,千年以来多次问鼎天下并赋予万民信仰自由的古老波斯,为何会如此堕落不堪?长期以来灌输至每一位伊朗儿女脑海中的所谓“繁荣昌盛”,究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