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建裕

印度尼西亚是个以班查希拉（建国五原则）立国的共和国，提倡宗教信仰自由。目前，政府承认六大宗教，即回教、天主教、基督教、（峇厘）印度教、佛教和孔教。它们具有同等的地位。

印尼教育部编写这些宗教的课本，但是孔教受印尼政府承认的时间不长，因此课本水平不理想。此外，孔教科目的教师也不足。因此，佐科政府计划建立一所印尼国立国际孔教大学（简称国立孔大）。但由于冠病疫情肆虐，成立孔大的计划有所拖延。直到今年3月，政府才在苏门答腊岛东部的邦加—勿里洞省拨出一块地，准备兴建大学。5月，政府再次宣布要建立孔大的决定，选择此处，是因为“邦加—勿里洞的族群和谐在印尼全国有很好的纪录”。

紧接着，当地的回教传教士联盟到地方议会表达不满，警告地方议会，如果政府没有接受他们的要求，他们会发动群众展开反国立孔大的运动。

他们反对在邦加—勿里洞省建立孔大的主要论点是，该省大多数居民是回教徒，如果建立国立孔大，中国学生和其他外国人会前来求学，会有中国移民在当地定居，影响当地回教徒与非回教徒之间的关系，使本来“良好”的族群关系受到干扰。回教传教士联盟建议在华人多的地区如西加里曼丹建立大学。他们没有提到华人在邦加—勿里洞省是第二大族群。

印尼民众对国立孔大的建设计划分成两派意见，一派赞同当地回教传教士联盟的看法，另一派则反对。这些反对声音多数来自社媒网红、温和派回教徒、印尼民族主义者和学者。例如拥有180万追随者的阿德·阿尔曼铎在视频分析，印尼是个民主国家，宗教平等。政府已经在西爪哇成立了国立国际回教大学，因此成立国立孔教大学也是自然的事，这会提高印尼在国际上的学术地位。

他指出，中国学生来国际孔教大学求学，应该是一件好事。至于大量中国移民会因为这所大学而涌入苏岛，乃是无稽之谈。他还说，反对孔大的成立，是一种保守和仇外心理，必须消除。他希望政府不会因为这些传教士的反对而取消孔大建设计划。

在邦加—勿里洞大学社会学系任教的土著且信仰回教的讲师赫尔扎写了一封公开信，从学术观点发表看法。他借用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有关“Homo Sacer”（神圣之人）的理论，批评反对设立孔大的印尼回教徒。他说，所谓Homo Sacer是政治权利已被剥夺的人，回教传教士联盟的行动，就是现今印尼掌握政权的多数族群精英，在强迫政府剥夺少数族群的政治权利。他认为这是很不应该的。在邦加—勿里洞占人口大多数的回教徒已有超过一所国立回教大学，但作为第二大族群的孔教徒，却连一所大学也没有。孔教徒没有机会好好学习他们的宗教，致使他们对自己的宗教认识不足。这是很不合理的。

他接着说，宗教生活是每个民主国家的公民所应该享有的政治权利。孔教徒接受有关孔教的训练很正常，是民主国家人民应有的政治权利。回教传教士联盟公开反对孔教徒享有宗教生活的权利，就等于将后者变成Homo Sacer。

赫尔扎说，华人在邦加—勿里洞不是新移民，他们从18世纪就在这里生活，是当地社群的一分子。他写道：“信仰回教的马来人在这里不但拥有一所，甚至是多所以回教作为基础的大学，这不是事实吗？基于这个现实，从国家共生和人道主义的观点来看，我们作为邦加—勿里洞的非华人居民，坚决阻止孔教徒所需要的国际孔教大学的设立，是合理和公平吗？换句话说，难道我们要用各种各样想象的理由，真的要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使他们变成Homo Sacer？我们是这么坏吗？”

土生华人华族身份认同

印尼在1965年苏卡诺倒台前就承认六大宗教，孔教是其中之一。早在荷属东印度时代，印尼已有孔庙，不过当时尚未掀起孔教运动。到了1900年，印尼土生华人创立中华会馆，把孔子学说当作“挡箭牌”，以改革印尼华人的许多陋习。不过中华会馆没有发展成孔教会，反而成为设立华校的组织，在荷属东印度到处设立中华学校。

印尼孔教会是后来才产生的，它与中国孔教的发展有关。1912年，清末维新变法发起人之一康有为和门生陈焕章在中国建立孔教会，试图将孔教立为中国国教，但不成功。1918年，印尼华人才成立孔教会（Kong Kauw Hwee）。此后，基督教和回教的学说和仪式渗透到印尼的孔教，逐渐使它成为印尼的宗教；将儒学变成宗教的重要人物，是中华会馆发起人之一的李金福。后来的孔教会是在李金福的理论基础上发展的。

1965年，在“9.30事件”（编按：印尼反共运动）发生前，印尼民族主义兴起，Kong Kauw Hwee改用印尼名称Gabungan Agama Khonghucu。当时，左翼和共产党势力日益强大，苏卡诺在右翼势力的压力下，于1965年颁布第1号总统决定书，承认六大宗教为印尼的宗教。

反共势力企图以宗教的力量牵制共产主义发展。但是苏卡诺不久后下台，印共瓦解，军人苏哈多上台，继续提倡宗教信仰。当时，每个印尼公民都需要有宗教信仰，不然就有亲共的嫌疑，很难在苏哈多统治下的印尼过好日子。

同化政策下一度不受承认

1967年，孔教会正式改名为“印尼最高孔教理事会”（MATAKIN），孔教变成正式的有组织宗教。孔教的上帝是天（Tian），孔教的先知（Nabi）是孔子，圣经是印尼文的四书（Su Si或Kitab yang empat），教堂称作礼堂（Lithang），传教士共有三等：教生（Kauw Sing）、文师（Bun Su）和学师（Haksu）。

这样的改变符合当时印尼政府对于宗教的定义。其实，连本来没有上帝概念的佛教，在印尼经过制度化，也变成有至上佛祖的概念。许多印尼华人，尤其是人数极多的土生华人，通过这种宗教信仰来保持华族的身份认同。

可是在70年代中期，苏哈多政权已经巩固，开始推行全盘的同化政策。掌权者认为孔教阻挠华人同化，中途改变对孔教的政策，拒绝承认孔教，但是没有禁止，只任其自生自灭，甚至把所有孔教徒注册为佛教徒。

许多印尼土著对孔教徒的遭遇非常同情。回教温和派领袖瓦希德便是其中之一。苏哈多倒台后，孔教才逐渐再受承认，可是教徒人数已经不像初期那么多。在1971年，印尼的孔教徒占全印尼人口的0.7%；在2020年，则仅有0.05%。

信仰孔教的土生华人继续为维护自己的宗教权利而努力，宗教部也出版有关孔教的教科书。可是由于长期受到压制，学说没有获得很好的发展，连合格的孔教教师也很有限。

2013年尤多约诺当总统时，本来有计划建立孔教高等学府，不过没有成功。直到佐科上台后，这个念头才重新浮现。然而，保守派和极端派回教势力肆虐，“身份政治”当道，孔教高等学校的设立受到阻挠。于是一群土生华人成立了基金会，准备创建私立孔教高等学府，起初有意选择三宝垄，没能成功。后来在普沃格多筹建，获得宗教部支持，计划训练孔教教师。这个私立高等学校在2021年正式开学，印尼宗教总秘书长纳扎·阿里出席开幕仪式，校长是华裔印尼人苏哈里约诺·陈，学生只有38人。这个私立高校能否顺利发展，还很难说。

至于国立孔大，具体和详细的课程没有公布。从报章和社交媒体的报道来看，它不是综合性大学，而是专门研究儒教儒家的大学。如果是综合性的大学，是否能得到保守派和极端派回教传教士的支持？我想未必，因为这些传教士有意削弱非回教的势力，以便唯我独尊。

印尼国立孔大最后会顺利成立吗？在佐科还当总统时，这个机会比较大些。但如果是保守派人选继任总统，机会可能变小。

作者是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

资深访问研究员

南洋理工大学拉惹勒南国际研究院兼任教授

印尼政府宣布要在苏门答腊岛东部的邦加—勿里洞省兴建国立国际孔教大学，遭到回教团体反对，但也有一派支持。信仰孔教的土生华人由于长期受到压制，学说没有获得很好的发展，连合格的孔教教师也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