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香港01
作者:刘燕婷
9月30日,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接受了智库外国关系委员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的线上访问,并称“俄罗斯已在某种程度上输掉了乌克兰战争”(Russia has, in a way, already lost the war)。
回顾此前,基辛格曾于7月2日接受《旁观者》(Spectator)专访,并预测乌克兰危机可能会以三种方式结束。
第一,俄罗斯巩固了在乌克兰的近20%占领地,控制大部份顿巴斯及其主要工业和农业地区,以及黑海附近的一片土地。“若俄军能维持长久存在,这将是俄罗斯的胜利,尽管俄军在行动之初遭遇各种挫折。”
第二,北约与乌克兰试图将俄罗斯逐出战前获得的领土,包括克里米亚(Crimea)。基辛格认为,这一举措可能会导致冲突进一步升级,如若冲突持续下去,可能会衍伸出对俄罗斯本身开战(a war with Russia itself)的问题。
第三,是俄乌战场重回2月24日前的局势,意味着俄军的“特别军事行动”或成一场空。如此一来,乌克兰将按照2014年以后的战线进行重建,乌军也将重新开始武装,并与北约保持紧密联系,即便乌克兰没有加入北约。而俄乌之间尚未解决的问题也将留待谈判解决,局势会大概率冻结一段时间。
而就9月30日的发展来看,俄罗斯已通过战火下的公投,让顿涅茨克(Donetsk)、卢甘斯克(Luhansk)、扎波罗热(Zaporizhzhia)和赫尔松(Kherson)四地正式入俄,并也实质占领乌克兰的工业重镇、部分黑土区与重要电站,同时控制了亚速海。
此一发展,相对接近基辛格于7月所说的“第一种结局”,即俄罗斯“获胜”;然眼下基辛格却称“俄罗斯已经输掉战争”,不禁令人猜想:其是否有意推翻自己的7月预测?
基辛格究竟说了什么
而要回答此一问题,还须回顾访问的内容整体。细究基辛格7月2日与9月30日的两则专访,其实可以观察到,与其说两者在内容上相互矛盾,不如说是同一连贯主轴下的相互补充。
首先,基辛格始终警惕战争的持久化,以及欧俄关系的无底线恶化。
在7月2日的专访中,基辛格除了预测战争可能的三大结果外,也提醒乌克兰的“盟国们”,该对战争“快刀斩乱麻”。“我不会对谈判的结果做出判断,但若盟国帮助乌克兰驱逐俄军,使后者退出战后征服的领土,就必须面对战争该被延长多久的问题。”
在9月30日的访问中,基辛格也指出,眼下问题是欧俄关系将如何发展。其表示,西方与俄罗斯之间必须对话,“一些对话,也许是非正式的,也许是探索性的,这是非常重要的”,基辛格亦补充,在“核氛围”中,对话远比“战场上分高下”要好得多。
基辛格同时呼吁,对抗俄军侵略不能上升为颠覆普京(Vladimir Putin)政权。“我们是否喜欢普京不重要,但我们绝不能将外交行动与站在面前的人相挂勾。俄罗斯输了,但我们必须避免核升级”。据基辛格分析,乌克兰“四地入俄”会增加莫斯科使用核武器的风险。“我们有责任构想一种对话,既能保护我们的安全,又能让我们回归共存精神,而推翻对方领导人绝不能作为先决条件出现。”
至于在基辛格的判断体系内,眼下俄罗斯究竟是输是赢,与战场的实际发展相关。
基辛格7月2日所说的“俄罗斯胜利”,乃是意指战争的第一种结局,即俄罗斯据有了乌克兰约20%的领土,包括大部分顿巴斯地区、重要工农地带与黑海沿岸,看上去确实与眼下的战场态势大略相符。但基辛格的“胜利”有一重要前提,即“俄军能维持长久存在”,而非仅是举办公投、签署法令让“四地入俄”。平心而论,近期俄军自哈尔科夫(Kharkiv)、利曼(Lyman)等地持续撤出,俄乌战线仍在变化,严格来说,确实尚难满足基辛格所谓“胜利”的前提假设。
至于何以判断俄罗斯已经“输了这场战争”,基辛格的理由是,俄乌战争的发展足以证明,俄罗斯已经丧失“对欧洲进行常规攻击的威胁能力”。换言之,在基辛格看来,俄军连在乌克兰都无法速战速决,更遑论要对欧洲“大举进犯”,而这一事实原本无人知晓,却通过此次俄乌战争暴露无遗。故即便战场仍在博弈,俄罗斯也已丧失了一定程度的对欧吓阻力。
当然,眼下俄乌双方持续鏖战,冲突究竟会走向何种版本的结局,尚需时间检验与观察。
然而,要了解基辛格对俄乌战争的全盘视野,及其背后反映的战略与价值体系,俄罗斯的输赢判断仅是一个侧面,其对战后秩序的构想才是重点。
回顾基辛格近期几次受访与演说,其于5月23日在瑞士达沃斯论坛的发言应是关键。彼时基辛格表示,俄乌和平谈判需在接下来两个月内重启,以免导致难以克服的动荡和紧张局势。基辛格强调,谈判结果将决定欧洲与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新关系。“理想情况下,(俄乌)分界线应该恢复原状。若是推动战争超过这条分界点,就不是关于乌克兰的自由,而是对俄罗斯本身开打新战争。”
虽说基辛格并未明说所谓“恢复原状”,究竟是俄乌边界回到2022年战争爆发前的模糊状态,或是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乌东武装独立前的泾渭分明,但因其同时呼吁,“我希望乌克兰人的智慧与他们表现出的英雄主义相匹配”、“乌克兰的正确角色是成为一箇中立的缓冲国,而不是欧洲冲突的前沿”,故有不少西方媒体解读出了“劝降”意味,为基辛格引来不少抨击。
在此之后,基辛格围绕俄乌战争的诸多访问与演说,其实皆是对达沃斯论坛发言的确认与延续。
例如7月2日的专访中,基辛格被问及“您所预测的三个结果似乎都没能真正惩罚普京的侵略”时,其回复道“恰恰相反”,并指若最后战争以“在达沃斯所描绘的那样”告终,即俄军退回2月24日“特别军事行动”以前的战线,对乌克兰的盟国来说将是重大收获:第一,芬兰和瑞典的加入强化了北约,并为保卫波罗的海国家创造了战略空间;第二,乌克兰将拥有与北约或其成员国相联系、全欧最大规模的常规地面部队;第三,俄军的撤退证明了,北约可以常规行动来化解二战以降的最大恐惧;第四,俄罗斯将面对“与欧洲作为一个整体共存”的需要。
综上所述,基辛格乃是站在了“美国国家利益”视角,来看待这场震撼全球的冲突。
在价值观上,基辛格仍要维护以美国为首的“自由主义”价值体系,故其不赞成俄罗斯以入侵方式解决乌克兰问题,并称赞乌克兰的抵抗“表现出了英雄主义”;但在现实政治操作上,基辛格始终坚持“中美俄三角”的战略框架,认为眼下美国虽不易离间中俄,却也应避免过度压迫俄罗斯,更要避免在台海与乌克兰两侧同时施压,因为这样只会拉升中俄之间的战略协作程度,迫使两国在欧亚大陆上更加靠近,长远来看将对已然松动的单极秩序摧枯拉朽。
故面对俄乌战争议题,基辛格屡屡强调“平衡”的重要:削弱与压迫俄罗斯可行,但颠覆其政权万万不可;乌克兰实质北约化可行,但要正式加入北约绝对不能;将俄军逐回“特别军事行动”前的位置可行,但要连克里米亚都夺回,便注定会后患无穷。
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基辛格之所以将俄罗斯巩固俄占区定义为“俄罗斯胜利”,也是因为其先预设了一个相对复杂的“皆大欢喜”理想结局,即俄军撤出2月24日后的占领区,战略威望严重扫地,但仍可保有克里米亚等2014年后的实控地;乌克兰则实质北约化,但不正式成为会员;北约则获取芬兰与瑞典两成员国,实质再扩;美国与欧洲虽然与俄罗斯严重交恶,但至少保留了对话的空间。
对基辛格来说,“皆大欢喜”是其当下认知内,最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结局,“俄罗斯胜利”则反是其相对不乐见的发展;正如所谓“俄罗斯已经输了战争”,既是基辛格的战情评判,也有劝北约与西方“见好就收”的意味在其中。
有部分舆论认为,基辛格面对中俄时常“不够强硬”,甚至带点“亲俄派”、“亲中派”底色;但实际上,基辛格的战略主张虽有些“活在过去”、溢满了陈年的冷战味,却不是毫无道理,且距离所谓“亲俄派”、“亲中派”也十分遥远。归根结柢,基辛格终究是在为美国的理想战略安排发声,种种看似“亲俄”与“亲中”的角色扮演,也终归是在替美国的国家利益服务,只是从结果来看,不论是在俄乌战场或台海,当今美国政府似乎都没能听取前国务卿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