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时电子报
作者:张登及
广义的乌克兰问题不仅始自2014年“广场革命”推翻亲俄总统亚努科维奇与之后俄国兼并克里米亚,而可上溯至苏联时期苏共总书记赫鲁晓夫1954年将克里米亚划归“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列宁共产革命后,苏联的“加盟共和国”之一),二战时配合德军反苏的“德意志帝国乌克兰专员区”(Reichskommissariat Ukraine)、俄共推翻沙皇时短暂从俄国独立而后再被兼并的“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分属奥匈帝国与沙俄的19世纪末、分属波兰王国与立陶宛公国、蒙古金帐汗国的中古后期,甚至比俄罗斯帝国历史更早的三俄(乌克兰、俄罗斯、白俄罗斯,同属“东斯拉夫语系”)母体“基辅罗斯”(Kyivan Rus')。
由此我们可以了解,为何普京说乌克兰是“历史、文化、精神空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战友、亲人、前同事”。台媒借此操作称普京这就是讲“乌克兰是俄罗斯一部分”实是恶意曲解,因为普京也明白说乌克兰“是一个邻国”。
从上面简要的回顾来看,甚至可以说陆续从蒙古、瑞典、鄂图曼、奥匈等大国溃败开始,整个斯拉夫区域就存在“巴尔干化”的潜力。以莫斯科—圣彼得堡为中心的俄罗斯断断续续崛起扩张,逐渐自命为“大斯拉夫”族群与区域的保护者与代言人。俄罗斯追求控制黑海、波罗的海甚至黄海以图进出地中海、大西洋、太平洋,但英、法、德、日也从四面八方与之交战。二战后英、法、德、日四大帝国没落成美国从属,又形成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对当时扩张中的苏联(与追随苏联的东欧、中国)的包围。苏联末代领袖戈尔巴乔夫以经改为首务,获致华府发展北约到统一德国为止的默契。
但俄罗斯飞速衰败,东欧纷纷争取加入自由繁荣的“欧盟”,美国则提供“北约”军事同盟给东欧欲“西进”的各国,莫斯科几无筹码阻止,美俄“前线”于是推向内缩中的俄国本土。所幸中东战争拖累了美国部署、欧盟因经济与难民危机分化削弱、中国也从“反苏”变成美国印太战略的头号对手,俄国才稍可用军事硬实力和“混合战”,缓和美国“东进”。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东欧西进与美国东进让表面上是“防御”的反导设施推进到欧俄中枢边缘,不仅可能使俄国残余的核武利器形同废铁,还可能经由“颜色革命”把哈萨克、白罗斯等“缓冲国”全部拔除。俄国不是没有尝试过叶利钦时代干脆投入“西化”的道路,结果却是民族工业破产与经济掏空。除了少数仍相信西化可换取自主与和平的反对派外,精英层响应普京正统的俄国地缘政治安全观,完全可以理解。
俄国:利多于弊
此轮乌克兰危机是上述地缘政治大棋局的历史性延续。无论是否普京当家,俄国的战略目标首先是仅存的中亚、东欧缓冲国不能加入敌对的军事同盟。但身处前述历史境遇的基辅官方(乌国国内亲西方阵营),自然首先希望比照波海三国加入北约,这不仅可换取同盟投名状,也象征其主权选择。其次如能加盟,或许可逐步收复乌东分离主义亲俄派占领区,甚至徐图收复“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与黑海要塞,从海上阻断俄国未来任何威胁。
但与此针锋相对的是莫斯科的目标:维持基辅无法控制乌东、维持克里米亚加入俄国的现状、对乌国参加任何军事同盟有否决权。俄国过去一年与美国多次高层谈判额外的要求,则是要美方撤出在俄国东欧邻国的部署,至少是反导设施;这便是著名的俄国版“全球战略稳定”概念的应用。
俄国确实“不需要”进攻乌克兰,如果基辅以某种方式默认三条:不加盟北约,也不收复乌东与克里米亚。但从近日乌国总统泽伦斯基(Vladimir Zelensky)与外交高层的说法来看,基辅任何执政者绝无可能认可“不收复乌东与克里米亚”,最多是“暂不加入”北约。而同时乌东叛军两政权当然希望基辅放弃收复,如能复制“克里米亚模式”成为俄联邦主体之一员最佳。普京既然已多月陈兵十余万于乌国边界,若毫无所得必重损权威。“承认”乌东叛军两政权为独立实体并进军该区“维和”,虽必然招致美欧制裁,但相信此一选项很可能已在马克龙总统、朔尔茨(Olaf Scholz)总理访俄与拜普近两次通电中讲明。如果华府还想替未来保留“和俄制中”的任何空间,因而制裁力度有限,使乌东长期“北赛浦路斯化”、“南奥赛梯化”,乌国未能加入北约,亦无法取得美制反导系统与海空先进武器,则俄国仍得算。
美国:即期利益最大
众多学者指明美国是当前局势最大赢家,分析颇多。美国长期推进在东欧削弱俄国战略吓阻的各项部署,实际驻军却不多,兼可要求卸责美国的德法担起制衡俄国的责任,符合小本大利的原则。此次东欧变局,美英极力鼓吹俄国将兴兵侵略,很可能掌握莫斯科将染指乌东两叛军区域的计划。那么即便莫斯科想“做球”给法、德,无奈两国毕竟不比美国,乌国难以信任,使布鲁塞尔外交能力又一次重挫。美国运用东欧亲美各国反过来压制企图追求“战略自主”的法德,使“北约”威信高于“欧盟”,又不用担心俄军直取基辅、指向波兰的真正危机。就算俄、乌真的大战,华府早已宣示不直接出兵乌国,不会有伤亡损失。而如果普京在“胆小鬼游戏”(chicken game)中竟然退却,美国更是赢家。
乌克兰危机对期中选举居于劣势的拜登也颇有助益。如果美国公开认同乌国不加入北约,即使普京找到台阶下而退兵,拜登也必被共和党对手批判为懦夫。当代大众民主政治与社群网媒生态下,“解决问题”从来不是争取“民意”的最佳手段。摧毁对手“人设”、引导风向的“认知战”也不是威权国家的专利。拜登政府只要拿捏好俄国不进兵到波兰边界,美军不在战场损兵折将,站稳新冷战的灯塔领袖地位,即是获胜。
中国:潜在受益者?
众多评论认为北京在乌克兰危机中左右为难,乍看之下确实如此。中乌关系过去不算差,甚至曾经存在某些国防领域的合作。北京虽然在安理会不支持西方批判俄国的议案,但也没有承认2014年以后克里米亚的新局面,只是坚持“不干涉内政”、重视“乌克兰历史经纬和现实复杂”,“对各方合理关切全面平衡考量”。北京不可能直接认可克里米亚以“公投”脱离乌克兰,道理不言自明。外媒所谓俄、中将在克—台议题交易,更属无稽之谈。既然中俄利益仍有这些差异,那么俄国出兵乌东,对中方有何影响?
首先,只要俄军不挥师基辅,估计北京应沿用“克里米亚模式”,继续“坚持外交解决”,美欧无法因此连坐制裁中国。其次,美国固然在团结北约、削弱欧盟有收获,但一来俄国强势会使东欧更“依赖”北约,要求北约要显示“更大信用”,则美国“印太战略”重点不能不稍有分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美俄在乌局中若对峙过头,必将使“和俄制中”的长远谋划迟迟无法实现。如此,美国对华“激烈竞争”就还是主要依靠AUKUS、QUAD与西欧,并设法再争取今年选举后的韩国与菲律宾。但这些友邦或者远水不救近火,或者体量太轻,或者心存观望,效益比从背后拉到俄国围堵中国小得多,无法重演“上海公报”反转大三角获胜模式。围堵不力又可能强化他人观望,这还是因为“阿富汗模式”留下坏印象。如果“乌克兰模式”里,功利心太明显,长远看又是一个阿富汗。
作者为国立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