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澍:日本在西方的形象与黑泽明电影

时间:2022-02-12 08:13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出行计划碰上莫名源头的冠状病毒疫情,结果继续宅家。晚间百无聊赖,就决定看老电影。找了一圈,发现了黑泽明的《乱》,应该值得一看。

然而影片的简短介绍首先令人有了不适感——故事脱胎于莎士比亚的《李尔王》。难道日本战国时代(差不多是中国明朝时期)没有足够的题材,历史片不得不用外来故事吗?或许,是俗语说的:向经典致敬?不过看介绍,影片故事也还有“三矢之训”这则日本历史故事垫底。那就看吧!

影片一开始,先是三个儿子毕恭毕敬听训话。身为主公的老爷子用一支箭易折、三支难断的故事训导儿子们要团结。此时老三却突然对老爷子大不敬起来,说了很多唐突的话,老爷子勃然大怒,赶走逆子。看到此处心里嘀咕起来:虽说儒家伦理道德没能深入日本人的骨髓,但是形式上的遵从如同“华丽外衣”,也是要披着的。孝道是伦理之首,身为受过教育的贵族一员,怎么可能对父亲大人如此言语冒犯!

接下来的情节,岂止于冒犯,简直是迫害——如同李尔王的故事,父亲被两个大儿子无情赶走,流浪于荒野。这种西方人熟悉的故事情节,真能发生在日本?而且还是日本的贵族?三支箭的故事,也就是三矢之训,毛利元就让次子和三子过继给其他贵族,以承继他人家业,辅佐长子继承毛利家族。

这种“毛利两川”制度在日本战国时代并不罕见,不只毛利氏如此。也就是说,《乱》的故事基础,西方李尔王之外的本土故事,本来与电影所展示的正相反,不是父子为敌、兄弟相残,而是不惜过继给别人而巧取他人产业和封号,父子兄弟为家族壮大齐心协力,与德意志的普鲁士王国有得一比!(霍亨索伦家族通过联姻壮大扩充封地——几百年不懈努力后终于成为王国。)

继续看电影。万马奔腾的古代战争场面、血腥的尸体横陈与毁灭性的熊熊大火、五彩鲜艳的戏服和能剧面具的剧场效果,还有不断枝节横生的剧情,真需要不断深呼吸才能看下去。

看完之后忍不住上网查看关于电影的介绍和评论,这才知道被称作大师的黑泽明,国际声誉远远大于国内评价,安妮·比尔森(Anne Billson)在一篇文章里说:“黑泽明即使在电影制作的巅峰时期,在海外所受的赞誉也远远高于日本本土。”“日本影评人偏向于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这样的更含蓄的本土天才。”就是说,从1950年代初期的《罗生门》到1970年代的《七武士》,日本影评界并不认同国际上的赞誉。

即使那个比较受日本人好评的小津安二郎导演,其实也被评论为“很了不起的导演,但是我还是要说,日本人不是那样生活的”。不言而喻,黑泽明在电影里营造出的日本当然就更假了。

先说战争场面。骑兵作战的大场景:全副盔甲战袍、挥舞战刀的战士,骑着高头大马,黑压压呼啸而来,紧接着人仰马翻被践踏入泥……真是油画般好看的大场面!

然而事实是,日本有大规模的骑兵是明治维新之后,战国时期骑马之兵(这里还不是指骑战马)只占兵力5%。一个小诸侯国,稻田数量有限,大米够吃就不容易了,哪里装备得起像样的骑兵。所以那恢弘的骑兵作战场面只是为电影画面的好看而已。

好看的还有戏服。影片里贵族身着织锦或刺绣的绸缎,色彩光鲜自不待言,而下人们竟然也都是浑身五彩靓丽,当然那不会是贵族穿的锦缎,是什么布料如此光亮呢?难道600多年前日本就有涤纶印花布了?特别是狂阿弥身上的鲜艳格子小丑装,满满的塑料感呼之欲出,显然不是日本古代的产品。

人们都说电影是造梦艺术,所谓艺术的真实不是历史的真实,好看是准则!可是我一见到那涤纶印花布就无法入戏,再加上能剧舞台式演出,很不真实,演员越认真,越令我出戏。估计当年日本影评人与我有同感吧!

西方人的感触自然不同。李尔王的故事逻辑、欧美人常用的电影创作技巧、油画般的大场面,这些熟悉的套路加上异域风情的元素——日本人华丽的服装、能剧的面孔,简直是会动的浮世绘,实在令人赏心悦目。西洋画科出身的此影片的服装设计者,还获得了西方某电影服装设计大奖,西方眼光对这套“异域风情画”之欣赏毫无保留。然而,要注意:重点在于故事逻辑是西方人理解的,而日本文化在其中仅仅作为点缀的元素。

有人说看完张艺谋的《黄金甲》觉得不以为然,看了《乱》之后不得不承认,《黄金甲》场面确实比《乱》漂亮许多。那为什么《黄金甲》还是不受待见呢?要说张导对黑泽明的模仿是算地道了,为什么黑泽明还在收获着中国人的敬仰,而张导却没有呢?黑泽明的确高明吗?

那就要回到让黑泽明声名大振的《罗生门》了。黑白片时代没有色彩,《乱》片被人称赞的一大优势自然无从谈起。然而叙述的紧凑、故事的异想天开,都让西方人震撼,获得威尼斯大奖顺理成章。故事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不是常自任编剧的黑泽明造出的故事。西方人喜欢此片除了觉得新奇好看,或许也看出了其中的微言大义。

比如德国评论说这部电影提出的问题是:真相是否存在?认识论观点认为,知觉永远无法提供现实的准确图景。言下之意是问,刚刚过去的纳粹时代的叙述,谁的说法是真实的?显然有否认纳粹罪行的嫌疑。50年代初,有这种想法的人比比皆是,他们会觉得在罗生门中自己的想法获得了证实。反过来也有人怀疑日本人拍这样的主题片子,是否也想要否认军国主义的罪行。

这种微言大义很难说是黑泽明有意为之,然而他接下来的影片越来越倾向于取悦西方人,倒是显而易见,具体细节在此略过。到了黑泽明电影的后期,也就是《乱》的时候,从故事到摄影技巧都在讨好西方品味。前面举例的《黄金甲》观众的迷思,反映的不仅是中国观众对张导拍电影给西方看的不满,也是隐约意识到了黑泽明的类似倾向。

哪怕基于误解,日本电影打动西方人,的确是大成就。特别是1950年代初日本要从战争废墟里站起来,需要这样的鼓舞。西方自以为从电影里明白了日本文化,不论有意或无意,总之还是基于自大,包括名著《菊与刀》解剖的那个日本。日本从中得益,因为那假想的日本充满异国情调的美好。而张导的假民俗,有意无意间却让人看见了丑陋。

西方把日本当作了东亚文化的画片,而中国这本厚重的书是不易读懂的,或许中国人自己也读不懂。

作者是旅居德国柏林的 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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