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外

假设中国也有类似罪行而被阿桑奇揭发了，他就肯定会被当成英雄。但他所揭露的却是美国的战争罪行，那就活该被当成是罪人了，哪怕是千真万确记载在官方档案上的！

在奥密克戎海啸席卷欧美、乌克兰危机持续升温、北美迎来暴雪之际，英国法庭的一个重要判决，似乎没有受到英美主流媒体应有的重视。

2021年12月10日，英国高等法庭推翻地庭1月份的判决，批准了美国引渡在伦敦滞留多年的“维基解密”网站（WikiLeaks）创建人朱利安·阿桑奇（Julian Assange）的请求。阿桑奇的律师认为，一旦他被引渡到美国并定罪，将面临最高175年的刑期。

175年徒刑！难道此人真的罪大恶极？

阿桑奇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当年将大量美国秘密文件公诸于世而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揭秘人。这个澳大利亚媒体人在2006年创立“维基解密”网站，专门公布从美国陆军情报分析员曼宁（Bradley Manning，后来变性，改名Chelsea Manning）手中获取的海量机密文件，包括9万份有关阿富汗战争的报告、40万份有关伊拉克战争的报告和800份关塔那摩湾（Guantanamo Bay）拘押中心的囚犯评估简报。

2010年，维基解密公开发表了这些文件，揭露了美国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中的许多非人道罪行，以及对关塔那摩湾囚犯施予的酷刑，震惊国际，使美国的声誉和外交形象遭受重大打击，一时之间团团转忙着灭火，处境异常尴尬被动。

好戏还在后头。

维基解密过后更公布了25万则美国外交机密电报，这些电报内容不仅曝光了许多美国外交内幕，还披露了许多通过公开或秘密手段获取的外国政府和高官的情报。

由于电报内容涉及大量美国外交人员从各地发回关于驻在国政府和官员的一些情资，以及他们与各国高官要人的私下谈话，包括对第三国政府和领导人的意见、评估等，它们的曝光令有关国家尴尬万分，让当事人非常难堪，引起国际哗然，掀起轩然巨波。各国反应不一，有些极力否认到底，指电报内容造谣，有些对美国进行强烈抗议或谴责，也有些置之不理，或装聋作哑，或处之泰然。

最糟的是，电报内容引起了一些被“说三道四”或“贬损”的第三国的不满，造成它们与批评者之间的误会，产生了外交摩擦，甚至严重到召见对方大使、提出抗议等。

作为在国际上经常被咨询的国家，新加坡当然也不能幸免，泄露的电报内容就包括新加坡的一些官员在非正式场合，如酒会饭局之类与美国外交官的私下交流，其中较敏感的部分是对一些邻国的看法。这些其实都是正常不过的活动，外交官通过这种方式“收集情报”是正当合法的，只要彼此信任就无碍坦诚交流。但偏偏这些应保密的谈话内容被公开了！受到“负面评价”的个别邻国不免心存芥蒂，对新加坡表达不满，幸好没有引起严重后果。

当时新加坡的外交部长是杨荣文，首当其冲，必须直面这个棘手问题，妥善处理。在媒体穷追不舍之下，他在2010年12月12日召开记者会，接受记者全面深入、“无微不至”的诘问。

杨荣文可是一名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杰出外交家，展现着一派羽扇纶巾的儒将风范。

只见他在记者会上谈笑风生，从容应对，以四两拨千斤的招数，一一化解记者刁难尖锐的问题。他将泄密电报引述的谈话形容为“鸡尾酒会上的八卦”，其中不乏“断章取义的引述”。

最令人拍案叫绝的一段回复是，当有备而来的记者紧咬不放、指名道姓要他对两名新加坡资深外交官对邻国的具体批评置评时，他笑说：“我相当肯定他们对我的批评比这些还要糟！”就这样，在记者也忍不住发出的笑声中，他将这个回避不了的难题消解得无影无踪。

如决堤洪水冲击美国信用

从新加坡的例子，不难举一反三，想象维基解密所公布的外交电报在国际上引起的严重震荡，尤其是在各国之间造成的误会。解密电报有如决堤的洪水，将美国的信用冲击得荡然无存。从此以后，还有谁敢对美国外交人员“坦诚相告”？杨荣文就说了：“维基解密的揭秘对美国外交是一场灾难。我们和美国外交官交流时必须更加谨慎。它既然发生了一次，就可能再度发生，因此我们必须更加小心。”

对美国政府来说，外交形象和信用的严重损害还只是一方面，更教它咬牙切齿的是，维基解密曝露了美国情报部门在国外布置的眼线以及在“敌后”的卧底人员身份，不但直接威胁他们的性命安全，更使美国的情报活动受到重大挫折。因此，美国政府誓要将阿桑奇绳之以法。

美国要对付他完全可以理解，但蹊跷的是，在维基解密公布这些外交电报后不久，瑞典突然以他涉嫌性犯罪为由，要求国际刑警逮捕他，而后者也对他发出通缉令。身在英国的阿桑奇虽然否认有关指控，但担心一到瑞典就会被引渡到美国，因此先向伦敦警方投案，并获得保释。

2012年，他在保释期间进入厄瓜多尔驻伦敦大使馆寻求政治庇护，在使馆一待就是七年。

2019年4月，在厄瓜多尔和英国达成的协议下，伦敦警方入馆逮捕了阿桑奇。

当年5月，英国法庭以他违反保释条例为由，判他坐监50周；一个月后，美国政府就向英国递交引渡阿桑奇的正式申请。英国政府答应了，但伦敦地方法庭却在去年1月加以拒绝。

英国上个月批准美国的引渡要求后，招来了不绝于耳的抗议声。许多人认为，窃取美国政府机密的是曼宁，她已经被判监禁，阿桑奇只不过是一个媒体人、一名新闻工作者，设立网站将这些机密公开，揭露了美国的战争罪行，何罪之有？“言论自由”不是美国所标榜的至高无上的价值吗？这种自由不是受到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障吗？

反对引渡阿桑奇的代表人物，是多年来一直发声力挺他的英国前议员加洛韦（George Galloway）。

他在12月10日，也就是英国法庭批准美国引渡阿桑奇当天，就在俄罗斯的英文媒体RT News发表一篇措辞尖锐的评论：“假如阿桑奇是中国的新闻工作者和出版人，他已经拿到诺贝尔奖了，并成为国际人权日（刚好是每年的12月10日）的代表人物，他的肖像也会高高挂在本星期拜登总统的民主峰会会场上……。假如阿桑奇所揭发的是中国而不是美国的罪行，他就已成为抵制冬奥行动的榜样人物了。今天的每一个电视新闻节目都会将他的遭遇当头条新闻，每一份报纸都会对这种用车轮碾蝴蝶（用牛刀杀鸡）的行为表示愤慨。可怜的朱利安，假如他是中国人就好了！”

加洛韦这番义愤填膺的言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英美政府和西方主流媒体在此事中展现的虚伪和双重标准，引起了广泛的共鸣。的确，近年来的许多实例足以说明，他的“假设”是能够成立的——假设中国也有类似罪行而被阿桑奇揭发了，他就肯定会被当成英雄。但他所揭露的却是美国的战争罪行，那就活该被当成是罪人了，哪怕是千真万确记载在官方档案上的！

美国政府坚称阿桑奇犯的是刑事罪，新闻报道不能成为犯罪的执照，言论自由不能作为犯罪的借口；而维基解密是“美国史上最大的泄露机密事件之一”，因此坚持以刑罚最重的间谍罪提控他。

美国完全有权以国家安全或其他理由，限制本国的新闻或言论自由（但为何在别国也以类似理由这样做时，却指责它们侵犯言论自由？），并对付犯者，但阿桑奇不是美国人，他的揭秘行动也不是在美国进行的，美国政府凭什么引渡他？

美国凭借的当然就是它独步天下、无远弗届的“长臂管辖”（Long-arm jurisdiction）了！

还记得孟晚舟吗？这位中国华为公司副董事长兼首席财务官，就是美国伸向加拿大的“管辖长臂”的受害者，2018年12月1日在温哥华转机时，被加拿大警方应美国政府的引渡要求而逮捕，一直拘押到2021年9月24日才获释。

可惜同人不同命，孟晚舟获得强大的祖国坚决支持，为她据理力争，终于获释；而阿桑奇的祖国澳大利亚的政府，却对他所受到的不堪待遇一声也不吭。

可怜的阿桑奇，被引渡到美国面对175年徒刑是迟早的事。想当年维基解密揭露美国战争罪行时，他是何等的风光，还被世人奉为揭秘英雄，如今却在美国的霸权之下，西方主流媒体的集体沉默中，沦为一名等待押解到大西洋彼岸的罪人！

强权之下，公理安在？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