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自上映以来票房一路高歌猛进,还带动不少华人的民族主义情绪,欢呼“国漫崛起”与中国文化崛起。但容易被人忽略的是,哪吒并非中国单一文化的产物,也有海外元素。
现今哪吒信仰主要在华南沿海等地流行,但它起源于中国西北。五世纪时昙无谶译出《佛所行赞》,提到“毗沙门天王,生那罗鸠婆”。毗沙门天即佛教的北方天王。北方天王信仰在中亚十分流行,和田的建城神话中便与毗沙门天相关。阴阳五行观念中北方主战神,至今中国还有不少“北帝庙”,《水浒》中“林冲风雪山神庙”,林教头烧的就是北帝庙。毗沙门天此后不断结合本土元素,就变成托塔李天王。按《封神演义》的说法,托塔李天王是商末陈塘关总兵李靖。
“哪吒”则是毗沙门天的三儿子“那罗鸠婆”的简称。哪吒开始主要是个佛教童子的形象,负责跑腿差役。像敦煌文献《隋净影寺沙门慧远和尚因缘记》提到:慧远讲经时,常有人送斋,但有一次斋饭晚到,慧远询问原因,那人说:我是北方天王毗沙门第三子,天庭派我来每日送饭,今天天庭散朝迟了,所以我晚了。慧远接着问,为何今日散朝迟了?那人答:因为北周武帝灭佛,天数已尽,天庭让杨隋取而代之。讨论久了,散朝就晚了,也耽误送斋。
哪吒父子的源头都不在中国本土,而是印度。佛教净土信仰认为,人死后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会生在莲花中。佛、菩萨常有莲花宝座,佛陀出生时也步步生金莲。“莲花生”大师是藏传佛教的重要祖师。莲花跟佛教的生死观念也有密切关系。哪吒死而复活,就是其师用莲花重塑哪吒身体,这带有明显的域外特色。新加坡学者杨斌教授曾指出:莲花在古埃及就与死后复活有密切关系,而且埃及的莲花神也是小童形象;这种观念经过中东传入印度,融入印度教和佛教中,再传入中国。此外,多头多臂是印度教的常见神明形象,哪吒的三头六臂、《封神演义》的八臂,也都有印度宗教文化的潜在影响。
由此可见,哪吒神话虽在中国不断丰富,但其中蕴含的奇思妙想、瑰丽独特形象,则是东西方文化的共同结晶。哪吒电影在国际上赢得广泛喜爱,也与这种国际性有关,而不能只归结为中华文化的胜利。
其次,哪吒能凝聚广泛影响力,也是因为激发当代中青年个人主义的共鸣。传统儒家文化以血缘关系为纽带,通过共同的祖先祭祀维系华人血脉联系。来自域外的哪吒却很有反叛精神,《封神演义》中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毫不顾及儒家的“父精母血,不可毁伤”,有违孝道;《西游记》中提到托塔李天王之所以老是拿着镇妖塔,也是防备其子哪吒的反抗。
许多国家古代施行长子继承制,小儿子要出门讨生活,欧洲就出现过大量流浪汉传奇。在世界文学史上,小儿子常具叛逆形象,哪吒也属于这类文学传统。当代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后,在一代人内完成城市化进程,代际差异极大,青年人感觉受到家庭束缚,加之学习、就业等压力,很容易在哪吒电影主题歌“生活你全是泪,没死就得活受罪,越是折腾越倒霉,越有追求越悲催,垂死挣扎你累不累,不如瘫在床上睡,来来回回千百遍,小爷也是很疲惫”中产生共鸣,发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呐喊。这种情绪都带有极强的个人主义色彩。这同样不是中华文化的主流,而是现代化与国际化的产物。
中国古代财产继承实行诸子均分,幼子反叛是一种亚文化。儒家强大的集体主义,不断消解哪吒的反抗形象。就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终成正果,哪吒也成为天庭里奉公守法的公务员。哪吒与父母血缘家庭决裂的行为,被诠释为避免父母被株连。中国传统文化确实有强大生命力,外来因素不断被本土化。但在融合外来元素的同时,中国传统文化也不断被重塑,并丰富着人类文明的多样性。
(作者是中国宗教研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