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3日晚间，2024年台湾选举投票结果揭晓。民进党候选人赖清德与萧美琴以约40%得票率，力压国民党的侯友宜与赵少康和民众党的柯文哲与吴欣盈，当选新一届总统。

胜选的赖清德说：“在民主与威权之间，我们（台湾人）选择站在了民主一边。”赖清德和民进党在竞选期间，也始终标榜对于“自由民主价值观”的推崇和捍卫。中国政治反对派及海外人士，也普遍支持赖清德，并将胜选视为民主的胜利，认为赖的当选将捍卫台湾乃至整个亚太的自由。

就笔者看来，本次大选与其说是“自由民主的胜利”，不如说是“台湾人”身份认同高涨下，基于“身份政治”的民粹排外主义的胜利。

首先，无论赖清德、侯友宜、柯文哲，三人及所属阵营，并没有任何一位主张专制威权，相反均是明确支持、参与、捍卫民主政治。在台湾内部的政治竞争中，完全是不同民主派别的较量，而不是民主与非民主的对抗。

当然，赖清德的支持者自称“民主对抗威权”，是将中国大陆因素作为理由。但中国大陆长期以来的影响，只是希望促成反对台独和对中国大陆较友好的势力执政，并无改变台湾民主体制。

笔者并不否认，确实有台湾人及台外势力担忧中国大陆势力扩张，损害台湾自由民主，而选择支持民进党，促成蔡英文至赖清德连续三届执政。但笔者并不认为这是促成民进党胜利的决定性因素。

真正决定性的，是民进党基于台湾本土主义的、“台湾人”身份认同的、反“大中华主义”的民粹排外动员的成功。

民主进步党自建党以来，就标榜是代表台湾人民利益的政党，将台湾独立与“台湾优先”作为核心诉求。虽然有时出于现实考量而在台独问题上低调，但始终都在谋求和捍卫“实质台独”。其台独主张的民意基础，即是基于“台湾人”“台湾民族”的身份认同与对“中华民国”“中华民族”的排斥立场。

民进党及支持者，正是对“台湾人”的身份认同与对“大中华主义”的排斥，得以实现内部的凝聚、政治参与的动员、与国民党的对抗，并形成相应的内政外交政策主张。

台湾不仅在地理上与中国大陆隔着宽阔的海峡，历史上也长期与中国大陆不属于同一政权。所以许多台湾人的身份认同与情感连结，与中国大陆民众迥异。在1987年台湾“解严”之前，国民党政权通过强制手段压制台湾本土和独立思潮，但也形成了“外省人（1945年之后迁往台湾）”与“本省人”的差异与对立。

这成为了民进党发迹和对抗国民党的民意基础。自1990年代至今，民进党高扬“台湾民族”的台湾本土主义旗帜，并批判倾向大中华主义的国民党“卖台”“亲中”，成功争取到1945年前就迁居台湾的“本省人”中的多数支持。尤其是以“本省人”为主、在“解严”之前被国民党较忽视的台湾南部，成为民进党的铁票仓。

相较于泛泛的自由民主，以及对各党派具体政策具体是非的分辨，基于“身份政治”的选民站队，更加容易和坚定。“身份政治”之所以好用，就是因为它在很多方面符合人性的特点和现实的需求。“身份政治”将复杂问题简单化为不同身份的人的冲突，符合人“党同伐异”的本性。同质群体也确实有更多共同语言、共同价值观、共同利益。人们对于体貌特征、宗教信仰、文化习俗不同的他人，往往自然产生隔阂与冲突。

歧视与纷争导致的仇恨，进一步强化了同类的身份认同和团结性，以及对异类的更强烈的敌视和排斥。这种恶性循环下，大多数人很难跳脱，反而被深深地裹挟和进一步地参与。这就给予鼓动身份对立的党派更多的机会和资源。

对于大多数民众而言，由于个人条件所限，缺乏了解具体政务的兴趣、能力、耐心。如果搞“身份政治”，让人们按照自己的身份、信仰、立场站位，大家就容易理解和做到。但这样，是非就变得不重要，立场大于一切。

以前很多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在“身份政治”的影响下“觉醒”，“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价值”，有了作为某种身份者的责任感自豪感，就踊跃参与政治活动、积极为“代表自己”的个人和政党投票。

这样的“身份政治”，往往带有强烈民粹色彩，鼓动者有意忽视客观现实，也拒绝理性探讨，相反往往煽起民众情绪，让民众在冲动之下，非理性地投票。

“身份政治”近些年风靡世界，如2016年美国大选、英国脱欧、匈牙利欧尔班政权崛起等，都与“身份政治”颇有关系。

台湾也不例外。因为“本省人”和“外省人”的隔阂、对“独立”和“统一”的争论、在“大中华主义”和“台湾民族”间的选择，以及在同性婚姻和LGBT权利、中国大陆与台湾关系、外交政策等方面的分歧，都造成台湾社会的撕裂。台湾政坛长期的“蓝绿恶斗”，即是典型的表现。

近年来民进党的进一步壮大，正是因为认同“台湾人”比率越发提高、中国大陆政治变迁下两岸关系恶化、台湾左翼民粹日益得势的必然结果。在这样的前提下，无论国民党和民众党提出怎样的具体政策，民进党的“铁票仓”都不为所动。

相反，民进党通过鼓动民粹，包括利用台湾人对中国大陆宣传“统一”的逆反心理、对国民党保守倾向的厌倦，夸大大陆政府对台湾的威胁，将台湾本土主义与“反共”“捍卫民主”挂钩，进一步得到更多支持。

本次大选，有中国大陆自由派记者采访台湾多位民进党支持者，如何看待两岸关系，这些“深绿”选民都情绪激动地表达“中国人和大陆政府无法分开”“中国民主不民主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我只关心台湾本国事务”“我不care他国（中国大陆）事务”等，就颇为形象地表现了部分台湾人的民粹排外心理。笔者本人也在网上和线下多次遇到类似的、强烈否认自己为“中国人”、强调自己“台湾人”身份、急于与中国大陆切割的台湾民众。正是这样的选民，在激情反对中国大陆的同时，也激情支持“抗中保台”的民进党，成就了赖清德的胜选。

面对“身份政治”和民粹浪潮，国民党和民众党也有所参与和应对。如柯文哲就是依靠个人魅力、将自身偶像化，以超越传统蓝绿政治格局为口号，得到了不少支持。侯友宜和赵少康，努力打造亲民“接地气”形象，并以“反台独”动员蓝营“铁票仓”。但国众两党显然不及民进党操纵民粹的纯熟，加上台湾内外大势不利，最终败北。

所以，本次台湾大选，真正决定胜负的，并非谁更在乎自由民主，而是谁所代表的特定身份群体更加人多势众、谁更加纯熟利用“身份政治”动员大众和鼓动民粹、谁更能利用台湾民众焦虑的情绪和紧张的亚太局势。民进党声称的“自由民主的胜利”“捍卫普世价值观”，只是裹罩着民粹排外狂潮的美丽包装罢了。

这种基于身份认同和民粹主义的政治竞争、选举，虽然有客观存在的必然性和价值，但归根结底是一种不良的政治风气。在全球身份政治和民粹浪潮影响下，台湾的确难以独善其身。但有识之士尤其台湾政治精英，不应放任乃至有意滥用和美化，而应负起更大责任和考虑更加长远的利弊。

不同群体间剑拔弩张的对立、政治极化下的零和博弈，并不能为台海带来持久和平，反而会带来各种不确定性和危险。台湾不健康的政治躯体，不会因有“自由民主”牌“美容剂”的粉饰而真正痊可，相反掩盖了从腠理透进骨髓的疾患。

至于如何实现台湾政治健康和台海和平，这个历久弥新的议题，笔者个人难以尽述，还需各方人士的共同致力。

（作者是旅欧作家、国际政治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