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娜: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骂人”歌

时间:2023-07-31 07:45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最近,一首叫《罗刹海市》的歌在网络上引起了“现象级”的传播和解读热潮,连不怎么关心歌坛和娱乐新闻的人也会在社交媒体上与之邂逅。这首歌是中国西域歌手刀郎沉寂多年后,推出的原创新专辑《山歌廖哉》中的一首,歌词取材自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细读歌词,几乎全篇都在“骂人”。这首“骂人”的歌为何能被广泛接受和迅速走红呢?

《山歌廖哉》封面介绍中说:这本专辑是“结合了聊斋文本与民间曲牌印象的主题概念专辑”。“廖哉”谐音“聊斋”,那为啥叫“山歌”?介绍中这样解释:“书契以来,代有歌谣。自楚骚唐律,争妍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之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简介中说,虽然聊斋可以令人管窥不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然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图样,本专辑的十一首作品则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山歌。”众人都将精力放在解读歌词上,甚少人留意这篇简介其实已经说得非常明白,自命“山歌”的取态,“民间”的定性,以古讽今的意图。

《罗刹海市》本是《聊斋》中的一篇,写的是一个叫马骥的青年,误入罗刹国,后来又离开罗刹国,去了海市和龙宫,与龙宫公主成亲后又返回人间的曲折故事。刀郎的歌主要取材自这故事的前半段,重点说的是马骥在罗刹国的所见所闻。“罗刹”是梵语音译,指恶鬼。元朝马端临撰《文献通考》里记载的罗刹国民是:“朱发黑面,兽牙鹰爪,作市以夜,昼则掩面。”到蒲松龄笔下时,罗刹国是一个“以丑为美”“以俗为雅”的国度。该国的相国“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有官职的人都“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也就是说这里美丑颠倒,相貌越丑的人官位越高。马骥是一个青年才俊,善歌舞,也善诗文,为谋生而选择出海经商,遇难流落到了罗刹国。一次酒醉,他“以煤涂面作张飞”,收留他的主人深以为这才是美的,便劝他涂面自污,曲意逢迎,之后觐见国王,才得以被封为大夫。

刀郎的《罗刹海市》开篇就是“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只为那有一条一丘河/河水流过苟苟营……”这里化用了指人体结构和内脏时用的“七冲门”“三焦”“四海”等中医术语,“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指食物经过消化系统和五脏六腑,变成排泄物。

“一丘河”和“苟苟营”是成语“一丘之貉”“蝇营狗苟”的谐音化用。可见开篇就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这首歌里他写马骥的见闻是这样的:“他见这罗刹国里常颠倒/马户爱听那又鸟的曲/三更的草鸡打鸣当司晨/半扇门楣上裱真情/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绿绣鸡冠金镶蹄/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岂有画堂登猪狗/哪来鞋拔作如意……”几乎句句都在骂人,而且骂的鞭辟入里,酣畅淋漓。

无奈网友记旧仇

为什么这样一首骂人的歌能迅速走红?我想离不开两大因素,一是歌词的诠释有无限可能性;二是契合了时代的大众心理和精神需要。

这首歌刚发布时,就有网民结合歌词和刀郎在乐坛的个人经历,诠释为是对一些曾经贬低过他的音乐人的报复。于是成千上万的网民涌入个别音乐人的社交媒体账号,发表为刀郎打抱不平的评论。

发新歌是不是挟恨报复,刀郎从未回应。有网民扒出数年前他回答记者提问的视频,有人问他如何评价他人非议,他反问提问者是否亲耳听到,否则就是空穴来风。有人评论说,刀郎从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只是“刀郎心中本无恨,无奈网友记旧仇”。也有人说,网民的行为可能不只是记旧仇那么简单。

还有评论说,这首歌爆红是因为人们对“以丑为美”的社会风气已经忍了太久。其实,从《山歌廖哉》的封面介绍中,也显见其以古讽今之意。这首歌在网络上迅速走红,也让人想起去年一首同样走红的歌,陈奕迅演唱的《孤勇者》。这首歌本是游戏《英雄联盟》衍生动画《英雄联盟:双城之战》的中文主题曲,由唐恬作词,钱雷作曲。可是,这首歌的病毒式传播和翻唱热潮,令从来没听过《英雄联盟》的人也耳熟能详,可谓脍炙人口,老少咸宜。歌词“都/是勇敢的/你额头的伤口/你的/不同/你犯的错/都/不必隐藏”“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去吗/配吗/这褴褛的披风/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他们说/要戒了你的狂/就像擦掉了污垢/他们说/要顺台阶而上/而代价是低头”这些歌词引申到每一个具体的人的境遇中,都可以做出诠释,引发共鸣。

人们愤怒不再掩藏压抑

大众喜欢《孤勇者》,主要是觉得它在表达人们面对各种困境、挫折,以及不公不义之时,那种不屈的精神。但是传唱那首歌时,人们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是在控诉,控诉也多少还是压抑着的,更多的是对自我的激励。到了《罗刹海市》的传播,人们对不公不义和美丑颠倒的愤怒就不再掩藏,不再压抑了。

有了这首现成的歌,人们就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多少人想骂不敢骂,而一首《罗刹海市》骂人不带脏字,叫那些“红描翅/黑画皮/绿绣鸡冠/金镶蹄”显出“煤蛋儿生来就黑”的原型来。“勾栏从来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能让多少人对号入座?这可谓让普通大众至少在口舌间出了一口恶气,为精神上的郁闷开出一条路。

这条精神上郁闷之气的出路,哪怕只是海市蜃楼,热闹一时,人们也要拼命抓住。这也是这首歌得以爆红的深层原因,它契合了时代的大众心理和精神需要。这首歌最后引出逻辑学和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虽然刀郎还是用了“马户驴”和“又鸟鸡”来调侃戏谑,但毕竟“语言对于世界的真相,在揭示的同时也进行了遮蔽”(维特根斯坦语录)。这首歌的结尾包含对人类根本问题的追问,表达了对人们没有信仰和价值标准的痛心疾首。

中国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来,逐渐堕入一种精神危机中,价值标准日渐模糊。就连带有普世价值意蕴的一些词语,也因为不断被挪用,而不再被大众信任。这时候,《孤勇者》和《罗刹海市》的爆红,也体现出人们对这个时代的反思,对社会发展进程中精神文化虚空的反思,以及对精神追求与文化信仰的一种思考和探索欲望。毕竟,连植物都有“向光性”,人类精神也始终要向着明亮那方前行。

作者是前媒体人、童书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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