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大道理与小道理是相通的，为人要有“度”、处世要有“度”、做事要有“度”，治理国家与社会更要有“度”。忽视了这一点，瞬间的压倒性支持也会瞬间变成压倒性反对。

高建生

大概率被看好会轻松过关的智利新宪法修改草案，当地时间9月4日在全民公投中以压倒性优势被否决。公投中62%的选民投了反对票，支持者只有38%。这无疑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怪事。以修宪为主要诉求的这次公投，本是顺民意、得人心之举。两年前，在以中低收入为主的大批群众走上街头，要求修改宪法的背景下，智利为化解空前的政治危机，围绕是否修宪也进行了一次公投。当时78.27%的选民支持修宪；78.99%的人选择通过全部由民选代表组成的制宪大会制定新宪法。

2021年11月上台的左翼政府察民情、顺民意，迅捷提出了新宪法草案，并确定进行强制性全民公投。按理说，有近八成民众支持，却遭到压倒性否决，着实有点吊诡。更令人诧异的是，公投刚结束，诸多投反对票的选民依然赞成修宪。彭博社记者报道：“不少智利人还是希望继续修宪，修宪在智利的政坛也仍然存在着共识”。

一边是公投支持修宪，一边又在公投中否决修宪；一边在公投中否决修宪，一边又希望继续修宪。这样的怪事，在当今世界恐怕是不多见的“悖论”。悖论之所以“悖”，源于现实社会本身是不自洽的。认识和解决复杂多样的矛盾，过犹不及的教训太多了，国家治理需要“适度则立，过度则废”，多一点“度”的意识。

智利的现行宪法，是上世纪80年代独裁者皮诺切特的军政府制定的，该法激励过度的私有化和资本扩张的结果，加剧贫富差距，压缩了公共福利增长空间，衍生严重的社会不平等。在物价爆增而工资福利没有水涨船高的情形下，近八成民众要求修宪显然不足为怪。所以，智利新政府挟民众诉求修宪，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无违天意、失人心之虞，连智利国内的资本市场和反对修宪的资本家也顿感内心凉凉。就是这样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结果却功败垂成，表明这次热热闹闹的修宪，犯了“过犹不及”的大忌。

据报道，62%投票反对新宪法草案的选民中，不少是原本支持修宪而今“不得不”投下反对票的人。所谓“不得不”，是他们在对新宪法草案中不利资本发展和解决不平等问题等条款衷心支持之余，对诸如赋予同性恋、变性人等群体更多平等的社会权利、给予原住民地区更大自治权、弱化参议院权力并增强众议院地位等“过左”“过激”的条款心存疑虑。面对要么支持、要么反对这种非此即彼的公投，许多人“不得不”反对的态度，表明的正是两难选择的窘境。这些人的态度加上原本就反对修宪的资本家，新宪法草案如果通过才是咄咄怪事。

对国家与社会的治理来说，矫枉过正的结局只能是欲速不达。

中国古代秦灭六国，统一后为防止六国叛乱，以集权专制杀戮六国贵族，用焚书坑儒达致封口禁言，令人以言为讳，高压之下反而激发反抗，豪横的秦王朝仅存两世而亡；宋代统治者为防陈桥兵变重演，以“重文教，抑武事”为国策，结果文气过重，武功萎靡，最终被蒙元所灭。后人很难说秦始皇追求大一统和赵匡胤防政变有什么不对，但过犹不及的“越界”与“失度”终成治国理政的祸端。

论及当今，特朗普希望“美国再次伟大”，无论外人怎么揣度，于美国人说来起码是没错的。但把美国的“伟大”喻为损人利己，以唯我独尊之势置其他国家于“渺小”的基点上，且东一榔头西一棒，四处树敌，恐怕连美国人自己也不敢为他点赞；以色列不间断的反恐诉求，与人类文明发展本无二致，但按以暴制暴的思维致巴勒斯坦无辜难民流离失所，恐怕与反恐愿景南辕北辙；俄罗斯与乌克兰虑及自身安全是人之常情，但诉诸武力的结果估计会两败俱伤，只能让一些偷着乐的国家窃喜。

其实人世间的大道理与小道理是相通的，为人要有“度”、处世要有“度”、做事要有“度”，治理国家与社会更要有“度”。忽视了这一点，瞬间的压倒性支持也会瞬间变成压倒性反对。

好在事物都有两面性。如同悖论的出现会使人既担忧又高兴一样，过犹不及的教训，会教诲更多人怎么做到恰如其分、适可而止。人类史上的多次危机都是由悖论引起的，不少科技创新也缘于由悖论引发的思考。因为悖论往往激发人们创造性地探索和重新考量的欲望，为人类认识自己、认识社会、认识自然打开新的大门，促进社会发展进步。

智利公投结束后，总统博里奇在对全国发表的讲话中也表示，民众已经清楚表达了对新宪法草案的不满意，政府要面对经济发展、医疗条件、教育质量、社会治安等挑战并找到解决方案，而“应对这些挑战需要政府团队作出及时的调整”。

有了“作出及时调整”的允诺，由是而言，算是领略“过犹不及”的警示价值。这或许能为国家与社会的良政善治铺上一块循序渐进、不断提升的垫脚石，也提醒世间更多的“肉食者”“父母官”：国家治理要切记“过犹不及”。

作者是中国山西行政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