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奇:美国地缘政治中的实用主义

时间:2022-06-07 07:56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王文奇

在瑞士举行的世界经济论坛上,基辛格在谈及俄乌战争时认为,最理想的状况,应该是俄乌的分界线恢复原状。这里的原状,普遍被解读为战争爆发前的原状,即克里米亚和乌克兰东部的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仍旧保持在俄罗斯控制下。基辛格的言论激起了广泛批评,因为这种恢复原样悖离了之前西方舆论宣传中的“国际道义”。其实,作为曾经的美国国务卿,作为冷战期间美国多次重大外交事件的重要参与者,基辛格的表态才真正符合美国的政治传统,即鲜明的实用主义立场。

1775年开始的美国独立战争,在中国一些世界史教科书中称之为民族主义运动,这个说法是不对的。民族主义是缔造现代民族国家最重要的政治思潮,同时也是政治理想主义的一种表现,主张的是文化身份与领土边界的重合。不可否认,无论是欧洲大陆的法国、德国、意大利,还是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诸多国家,都产生过强大的民族主义思潮,推动这些国家建成独立自主的民族国家。

但美国显然是个例外,它自始至终没有萌发过强大的民族主义思潮,独立战争最初的爆发也不是基于民族主义诉求,而是基于非常清晰明确的权利主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条是“无代表,不纳税”(No 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主张远在英伦的议会里没有代表北美殖民地的议员时,英国国王和英国议会就不能随意通过法案向北美殖民地加税。当时英国政府没有同意北美殖民地这种权利诉求,才促成战争的爆发和美国的独立。

今天研究民族主义的学者,当审视美国历史,发现没有明显的基于一种政治理想主义的民族主义诉求时,只好发明一个词汇,称美国的民族主义为“信条民族主义”,认为美国人的身份认同来自于共同认可美国《独立宣言》和宪法中所阐释的几项具体信条,比如司法面前人人平等,比如凡是没有让渡给联邦政府的权利由各州政府保留等。这种“信条民族主义”的说法,也可以确证美国的所谓民族主义就是实用主义。

美国独立之后,华盛顿当了两任总统,1796年9月辞去总统职务时,发表著名的《告别演说》,其中有希望美国不要卷入欧洲大陆事务的话语,被一些论者解读为一种孤立主义主张,并认为孤立主义是美国外交传统之一。事实上,华盛顿的说法有着确切的历史背景,所谓不卷入欧洲事务是针对当时国际政治问题的一种实用主义手段。

美国独立战争之所以能成功,法国的支持至关重要。美国与法国签有同盟条约,根据条约,法国为美国提供了大量援助,帮助美国取得独立。但美国刚刚独立,1789年法国发生了大革命,1793年签署美法条约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与此同时,欧洲组建的反法联盟与法国之间剑拔弩张。在这种情况下,美国高层开始讨论要不要承认之前的美法条约继续有效。如果承认条约继续有效,美国就得卷入欧洲大陆的战争,对美国来说可能有弊无利。如果不承认条约继续有效,美国就不用卷入欧洲大陆事务,可以独善其身,休养生息。

当时主张承认条约有效的代表人物是杰斐逊,强调要尊重国际通行惯例,要恪守国际道义;主张不承认条约有效的代表人物是汉密尔顿,理由是美国原来是与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签署的条约,现在路易十六已死,之前的条约自动作废。但杰斐逊质问,我们签的条约是美国和法国之间的条约,不是领导人之间的条约,不应该找这么卑劣的借口。这事到了华盛顿那里,华盛顿基于实际利益考虑,支持了汉密尔顿,放弃了杰斐逊主张的国际道义。《告别演说》中提到的不卷入欧洲大陆事务,实际上是华盛顿在以自己当时的威望,以潜台词的方式进一步重申,未来的美国仍要选择实用主义,不要选择理想主义。

可以说,从建国伊始持续到今天,美国的对外政策从来都是实用主义的,少见理想主义,即便有一些理想主义的说辞,也是对实用主义诉求的遮掩。这一点在冷战期间也很明显。冷战常被简单地概括为意识形态之争,中国在意识形态上与美国格格不入,但美国基于与苏联竞争的考虑,自1972年基辛格促成尼克逊访华之后,中美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到20世纪80年代甚至出现了中美密切合作的局面。

1991年苏联解体前的一两年,乌克兰在克里米亚问题上与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闹得很僵,最初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都不同意克里米亚在乌克兰独立后归属乌克兰,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该如何选择立场呢?按照今天的局势判断,美国似乎应该站在乌克兰一方。但当时的总统老布什选择的却是站在俄罗斯一方,支持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劝说乌克兰放弃克里米亚,美国不希望因为克里米亚的问题,使苏联解体问题横生枝节,那样会对美国利益不利。

一个实用主义的美国,不大可能因为所谓的理念之争、意识形态之争而不顾自己利益得失地支持某国或对抗某国。今天,美国在强化四方安全对话机制,要构建印太经济框架(IPEF),似乎要与中国进行全面对抗,要与中国进行立场之争。但2001年中国能够加入世贸组织,也是经过与美国谈判获得美国同意才成功的。当时美国以中国的加入能够增加自身收益的实用主义角度考虑,今天它就会完全抛弃传统中的实用主义吗?也许,与一个实用主义者沟通,同样使用实用主义思维才是好的。

作者是吉林大学公共外交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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