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外
5月25日早上,照常看亚洲新闻台电视新闻,女主播报告了一则乌克兰新闻,正要播映相关新闻片时,男主播突然打断她,说要临时插播一则突发新闻。紧接着,电视荧幕上出现美国总统拜登心神疲惫的面容,情绪沉重地对着镜头说:“是时候我们将每一个家长、每一个国民的悲痛化为行动了……我已经很厌烦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愿意忍受这种大屠杀?为什么我们一直让这种事发生?”
拜登刚乘坐17个小时的飞机,风尘仆仆从东京回到华盛顿,一下机就直奔白宫向全国发表这项电视讲话。这之前,他在东京启动了“印太经济框架”(IPEF),又与印度、日本和澳大利亚三个伙伴国的领袖举行了“四方安全对话”(QUAD)的实体峰会、发表了联合声明,意气风发。没想到在快要抵达国门时,却在机上听到得克萨斯州一所小学发生惊人大屠杀的消息,心情坠入谷底,只好灰头土脸面对国人。
拜登自去年1月上台后,就宣称他总统任内的最大任务之一,是重新证明美国民主及其民主资本主义模式仍然有效,在这方面,美国的最紧迫挑战就是“21世纪的民主与专制的对抗”(Democracy vs Autocracy)。他将美国和中国的竞争,明确界定在这个意识形态对抗框架中。
印太经济框架和四方安全对话,都是根据这个政治大方针制订的经济和军事战略,将中国排除在外,目的主要是遏制中国,阻止“专制势力”在国际上的扩张。
偏偏得州一所小学在拜登“凯旋”之际,发生了21名学童和教师被屠杀的严重枪击案,再一次将这个久病不愈的美国民主痼疾暴露在世人眼前,对他来说无疑是一次当面打脸。
这类枪击事件在美国早已见怪不怪。根据彭博社报道,这已是美国今年的第213次大规模枪杀案;第27次学校枪击案;自1999年科伦拜屠杀案(Columbine Massacre,当时是美国史上最血腥的校园枪击事件,13人被打死,24人受伤)以来的第554次学校枪击事件。枪支暴力已经超越交通事故,成为美国儿童和青少年最主要的死因。
每当这样的事发生,我们都会在电视上看到死者家属亲人那种让人感同身受悲痛欲绝的镜头,大批同情者涌到学校表达深切哀悼、校园外无数悼念花束汇成花海的画面;各个级别的官员政客会迅速现身或献声,从总统到州长到地方长官到各有关众议员参议员,无不义愤填膺地谴责暴行、慷慨激昂地呼吁不能让悲剧重演……拜登也肯定不是第一个激动地疾呼“天啊,让我们勇敢面对枪支行业吧”的总统。但你必定也会注意到,在一些民主党议员乘机极力主张加强立法管制枪支的时候,共和党议员往往会在对死者家属表示“我的心与你们同在”的慰问时,话锋一转,吁请大家冷静,不要急于将悲剧“政治化”!
枪支何以泛滥成灾
最荒谬绝伦的是,在一阵沸沸扬扬的喧闹唱戏之后,公众的注意焦点总是会被引导到诸如警方反应是否够快、学校的保安措施是否够严密等枝枝节节问题上,“枪支何以泛滥成灾”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却在如此这般的乾坤大挪移之下,被“顺便忘记”了!
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周而复始,一切都没有改变,不共戴天的两党总是无法达成共识,严格管制枪支的立法永远不能实现,想买枪杀人者还是可以轻易买到枪,而且不是普通的步枪,是射速更高火力更猛的冲锋枪。因此,一场悲剧沉寂下来后,就只能静待下一场悲剧发生了。为什么?因为美国的枪支利益集团势力太大了!这股以“全国步枪协会”(NRA)为代表的势力,以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为依据,坚持拥枪是美国公民神圣不可动摇的权利。NRA的势力多年来不断扩张,如今已发展成为美国最强大的利益游说集团之一,代表枪械行业的经济利益,也从后者获得巨额赞助。NRA与政客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拥有巨额预算,足以“源源不绝”地资助国会议员,影响枪支政策。
因此,枪械泛滥、枪手横行、严重枪杀事件层出不穷,已经成为美国社会的“不治之症”。在世人眼中,美国简直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西大荒”(Wild West),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现代民主社会。连最基本的人民生命权都保护不了,这样的民主价值何在?而美国竟然还不断指责其他国家漠视人权!
不少学者早就指出,美国的民主政治已经沦为金权政治(plutocracy),由拥有巨大财富的人统治和控制,枪支暴行就是这种金权政治的一个恶果。
除了金权政治,美国民主政治还产生不少奇难杂症,已是有目共睹。美国政治左右两极分化,社群严重分裂,国会瘫痪,社会缺乏公义和公平,财富分配严重不均、医疗制度的崩坏等等,都是其中一些明显例子。美国人对民主形式的重视似乎远远超过民主的结果,民主共和两党不顾国家整体利益进行恶斗,对国家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已是众所周知。特朗普在2020年总统选举败选之后坚不认输,竟然在去年1月6日煽动武力叛乱,纵容暴徒攻击最高民主殿堂国会山,就是对民主制度的最严重亵渎,已经成为象征美国民主衰亡的一个“史诗级”事件。
但若这就是美国人所要的民主,外人又何从置喙呢?美国人完全有权利选择本身的民主制度,有权利拥抱枪支文化,这种权利应该受到国际的尊重。然而,美国是不是也应该同样尊重别国选择本身政治制度的权利?
从美国政府的言行看来,它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它一直要其他国家接受它的民主价值观,以它的政治制度为楷模;要各国根据“民主或专制”的意识形态界线选边站。
民主国家人民不信任政府
美国这么理直气壮,凭的是什么底气呢?难道美国的政治制度获得人民普遍支持吗?我们只要看看一些国际权威机构的调查数据,就能立刻看出事实绝非如此。最具讽刺性的是,全球最大公关咨询公司爱德曼发表的《2022年全球信任度晴雨表》(Edelman Trust Barometer 2022)显示,人民对本国政府最信任的国家是中国,以91%高居榜首,而美国人民对政府的信任程度却只有39%,相差了整整52个百分点!
哈佛大学在2019年公布的一项调查结果,也印证了爱德曼公司的调查数据。它从2003年到2016年对中国各阶层进行长达13年的调查,得出中国人对政府的支持度高达93.5%。哈佛并没有调查美国人对政府的支持度,但著名的调查机构盖洛普在2020年1月公布的最新调查结果显示,美国人民对联邦政府的满意度只有38%,与爱德曼的数字非常接近。
换句话说,无论美国觉得中国政府如何糟糕,中国政府还是获得国民的极高度支持。相反,无论美国政府自我感觉如何良好、认为它的民主制度如何优秀,美国人民对它的信任度却是很低的。注意,这些调查都是美国权威机构按同一套标准方法进行的,中国的部分并不是中国人做的。
暂时撇开中国,看看另一项专门对民主国家进行的调查吧。它也显示,包括美国在内的一些发达国家的人民,对本国民主制度并不满意。美国著名智库皮尤研究中心在去年12月公布了对17个国家和地区的1万9000人进行调查的结果,发现在美国、希腊、意大利、西班牙、日本、法国和比利时等国家,对本国民主制度感到满意的人还不到一半。与它们形成强烈对照的是,新加坡、瑞典和新西兰有超过四分之三的人民对本国的政治制度感到满意。值得一提的是,新加坡在美国眼中却不是那么民主的,所以没有受邀参加拜登总统去年12月大张旗鼓召集的首届“民主峰会”。
这些极具说服力的国际调查数据在在说明,自诩为民主楷模的美国,由于民主政治弊病丛生,人民对本国政府或民主制度的信任或满意度都很低。相反,那些被美国认为不那么民主甚至是专制的国家,政府或政治制度却受到人民高度信任或支持。美国又凭什么要别人接受它的民主制度呢?它有什么资格领导世界?
我们实在没有理由接受美式民主,但这不等于说我们就支持中国或俄国的“专制”制度(必须指出的是,中国也自称是个民主国家,实行的是“人民的民主”)。当专制政治走火入魔,演变成为极权政治,后果是极其可怕的,历史上的例子还会少吗?从苏联的斯大林到俄罗斯的普京,以至毛泽东时期的中国,当个人崇拜陷入狂热状态,最高领袖独揽大权,实行一言堂,容不下不同意见,甚至残酷针对异议和异己,在毫无制衡之下独断独行,以运动方式治理国家,推行错误政策,后果就会不堪设想。近代的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都是最明显的例子,造成的灾难祸害,人命财产的惊人损失,道德人性的摧残戕害,简直无可估量。
但无论中国实行的是民主或专制制度,它都没有要求其他国家采纳它的治理模式,这是中国政府所一再强调的。至少从邓小平时代开始,中国已不再输出革命了。倒是美国,在中国停止输出革命后,尤其是在冷战结束后,却不断输出美式民主,甚至通过非民主或不光明手段发动颜色革命,试图使其他国家“民主化”,却往往因为水土不服而弄巧反拙,带来惨痛的后果。
现在,无论是对乌克兰战争或中美竞争,美国都将之框定在“民主与专制”的对抗中,硬要根据意识形态在国际关系上划清界线,将中国划进“专制”那一边,并要各国选边站,要嘛就选择美国的民主,要嘛就选择中国的“专制”,敌我分明。
其实,上世纪共产主义与西方阵营在政治意识形态上誓不两立、经济上互不往来的情况,早已随着冷战的结束而消逝。今天的世界在意识形态上并不那么黑白截然分明,而是存在着大量灰色地带;中国在经济上更是早已和全球融为一体,甚至成为世界经济的一股强大推动力了。因此,“民主对抗专制”在21世纪根本就是个政治伪命题,这样的二分法完全不符合当今世界的客观事实。
新加坡政府已经明确表示,不接受以这种思维处理国际关系,李显龙总理甚至认为这是不明智的。其他亚细安国家也都没有接受这样的说词。但拜登看来已经决心执行这个他一上任就自我赋予的任务,大力推动这个议程,尤其是为了连任,他必须展示比对手更强硬的对华姿态。因此,来自美国的压力只会愈来愈大,亚细安以及其他亚洲国家的回旋余地会越来越小,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趋势,我们不能不提高警惕。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
“民主对抗专制”在21世纪根本就是个政治伪命题,这样的二分法完全不符合当今世界的客观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