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
2022年1月1日,历时八年谈判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正式生效,率先在中国、日本、新西兰、澳大利亚及六个亚细安国家落地实施;韩国将在2月生效;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和缅甸等国内手续正在加快推进。
在我们的注意力过度聚焦中美关系紧张的同时,须要看到推动亚洲国际关系发展的另一个动力的地区一体化进程,正在朝着不断深化的方向扎实演进。这种正能量的巨大地区动能,对阻止中美脱钩,地区分裂起到保险网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会对本地区经济秩序的重组,产生极其深远影响。
亚洲新经济秩序重要尝试
RCEP有15个国家参加,人口、国内生产总值(GDP)以及贸易量都大约是世界的三分之一。这意味着一个巨大的经济贸易圈的形成,潜力不可估量,但更为重要的是,它会成为亚洲经济新秩序建构的重要尝试。
首先,中国与世界经济融合的历史证明,RCEP将会是中国与亚洲经济体深度一体化的新平台。2021年是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20周年,20年来中国的国际贸易增加九倍,占世界贸易总额的比重从4%增加到了13%(2020年),现在是亚洲大部分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中国出口产品也从原来的服装、玩具转为电脑和手机,但中国并不是独享利益。
根据联合国贸易发展会议数据,中国过去20年出口是2001年的9.7倍,进口为8.4倍,进出口增加倍率基本持平。2021年11月4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的开幕式上说,20年来,中国关税总水平由15.3%降至7.4%,低于9.8%的入世承诺。这些都说明中国入世不是一个单行线,而是互利共赢。也正是这样的互惠性,亚洲国家才有动力推进RCEP,那种认为RCEP会让中国控制亚洲经济的说法站不住脚。
第二,RCEP体现了东亚地区一体化进程中形成的“亚细安中心”和主要大国配合的理念,并且有长期积累的机制和经验为后盾。RCEP成员国在完成批准手续后,向亚细安秘书长提交核准书;亚细安秘书处是目前东亚地区机制化程度最高的地区国际组织的常设机构。
这意味着RCEP将有常设的秘书处,这与《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有很大不同。亚细安秘书处已经有几十年推进地区一体化的经验,而且在亚细安框架下建立的亚细安东亚经济研究中心(ERIA),以及“亚细安加三”宏观经济研究办公室(AMRO)等地区经济研究网络,为地区经济一体化方面提供了有力的智力支持。RCEP规定每五年对协定展开一次一般性审查,以便对其进行修订和完善;而以亚细安为中心的上述机制和专家网络,将继续发挥重要作用。
第三,RCEP生效最大的隐性意义,在于中日韩首次通过地区多边主义方式,实现了相互之间的自贸协定的缔结。中日韩是东亚最大的三个经济体,同时又都是20国集团成员国,三国经济互补性强,理应尽早达成自由贸易协定(FTA)。但是,由于日韩都是美国盟国,政治因素是影响三国自贸谈判进展的一个原因。
RCEP虽然不是中日韩之间的FTA,但实质上通过多边协定实现了双边FTA缔结,这样一方面可以减少美国反对,也让世界上第二和第三大经济体的中日,以及第10大经济体的韩国之间建立更紧密经济的关系。
促美国回归多边主义
亚洲经济“去美国中心化”的进一步演进,对于地区经济秩序重构来说具有两个重大意义:一是亚洲经济体之间的自律性相互依存进一步提高;第二则是倒逼美国重新回到经济多边主义,融入到更高水平的东亚经济一体化的进程中来。
首先,RCEP从表面上看是关税削减的传统自贸协定的扩大版,但从经济秩序重建的角度看,更为深远的影响是促进东亚地区供应链和产业链的地区内一体化进程。RCEP中有一条款是原场地规则累计制度。以今后将成为汽车产业主流产品的电动汽车为例,RCEP生效后,在中国生产的零部件可以零关税出口到泰国,然后再次出口到其他成员国组装。
地区内部关税壁垒的减少,意味着企业可以更容易在本地区内构建具有韧性的供应链。这对于防止政治因素的经济脱钩具有关键性的保险作用,而且对于因为气候等自然因素造成供应链的暂时中断也有抑制作用。美国目前反自由贸易协定的态度,本质上反映了对于自身作为世界经济中心的自信。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催生了亚洲经济体对于过度依赖美国的担忧,开启了东亚地区主义机制化的进程,亚细安加三、亚细安加六、中日韩合作等框架相继诞生,亚洲域内贸易比重大大提高。美国现在动辄能够以经济制裁相威胁,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上的自信,第一是过去20年东亚经济体建构在电子产品上的供应链,主要是以面向美国为中心;第二是贸易结算以美元进行。
在1994年乌拉圭回合后,除了跟新加坡和韩国外,美国在亚洲几乎就没有签订大型的贸易协定。但是,随着RCEP的建立,东亚自律性的经济依存会进一步增加,域内供应链的韧性强化。这使得美国对RCEP任何成员国的制裁,将意味着对整个供应链参与国的制裁,这会对美国发动经济制裁产生抑制效应。
与此同时,美国如果过度使用美元结算作为经贸谈判施压筹码,反过来会刺激域内国家加快本币结算以及其他支付平台的开发和使用。自从上世纪70年代初,美国放弃金本位体制后,美元本身已经没有黄金作为保证。
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主要建立在国际信任基础上,失去信任,美元的特权会被逐渐侵蚀。RCEP会造成美国经济上的相对边缘化和紧迫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远超出了传统的贸易范畴的意义。
第二,中国在进一步融入地区经济一体化进程中,实现自身进一步的改革开放,这不仅可以跳出美国以经贸脱钩所带来的大国对抗陷阱,而且也可以激发美国国内重新建构回归多边主义的声音。与美国对地区自由贸易协定的消极态度相比,中国体现了极大的勇气和积极性。在RCEP签署的同时,中国正式提出了申请加入《跨太平洋伙伴全面进展协定》(CPTPP)。
习近平在进口博览会的演讲中提到,中国将以积极开放态度参与数码经济、贸易和环境、产业补贴、国有企业等议题谈判。产业补贴和国有企业等是国际上很关心的议题,这说明中国不但没有回避问题,而是以一种积极参与多边主义的方式,展示解决问题的姿态。
这与美国一方面不参加地区自贸协定,另一方面又对中国参加CPTPP提出反对的矛盾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美国常常说要维护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但却无视世界贸易组织,反对地区经济一体化,显然不可能成为大家共享的规则;国际经济逻辑更不可能建立在同盟架构和军事力量的“规则”基础上。
中国深度融入地区经济一体化,本质上是为了跨越两个陷阱——国内经济发展上的中等收入陷阱和国际关系上的中美修昔底德陷阱。这是中国自身根本利益准确定位的内生性需求,而不是为了和美国争霸。美国如果主要从大国争霸的逻辑看待东亚地区一体化洪流,将严重误读历史发展的大势。美国最终会明白,领导力源于让国际秩序更加有吸引力,而不是强迫其他国家不发展、不融合以及选边站。
亚洲经济秩序的重建不能够没有美国参与,但是亚洲国家已经做好准备,面对在一个时期内美国不愿意参与多边主义的情况。RCEP的生效实际上也是在向美国证明,即使美国暂时缺席地区多边主义,地区经济一体化进程仍可以运转。
亚洲经济秩序重建过程中的“去美国中心”趋势不是“去美国化”,不是反美,而是减少亚洲经济过度依赖美国的现状。无论是RCEP还是CPTPP,最终都是为了实现亚太地区整体的自贸区的愿景而努力的具体步骤,并且与世界贸易组织框架升级相对接。
这些最终都是要把美国拉回到多边主义的轨道上来,共同推进地区和全球经济秩序的稳定和升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正如2020年11月15日,中国总理李克强在RCEP签字仪式上所说的,RCEP是多边主义和自由贸易的胜利。
作者是日本国立新潟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