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彼得:大牢打开了,叙利亚人自此重见天日?

时间:2025-01-25 07:45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王彼得:大牢打开了,叙利亚人自此重见天日?

双手沾满血腥的独裁者倒台了。但下一个命运主宰者,会被叙利亚人接受吗?他又会把这个国家带到哪里?叙利亚人不一定都相信他,在西方,存疑者则更多,认为务实、世俗化,甚至摩登都可能只是“形象工程”,是争取西方承认和援助,以及生存空间的权宜之计。

上个月为这个专栏选题时,有些纠结,很想写叙利亚变天,又觉得应该为几乎同时发生的琼瑶和刘家昌的离世留下点文字。最终远方的那个悲惨世界,让位给个人情怀以及成长的印记。但也好,叙利亚课题太错综复杂,仓促下笔,很可能治丝益棼,稍微沉淀,观察也许能更透彻一些。

我一般都是星期六值班,做星期天的报纸。之前一个星期六,阿勒颇沦陷,然后是另一个星期六,反对派武装就逼近首都大马士革,接着再隔个几小时,阿萨德政权竟然就轰然坍塌,全家仓皇辞庙。我原本还估计,内战至少要打多几个月,甚至几年而且胜负难料。怎知似乎就在顷刻之间,且毫无预兆,历史就翻开了新的一页。

惊讶之余,不禁回想几年前塔利班攻下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情景。由美国扶持的政权被推翻是大概率事件,但据说,美军方的评估是还可以撑个一年半载,万没想到兵败如山倒,被迫重演上世纪70年代撤离西贡的一幕,只是这回更无序、狼狈、难堪和戏剧性(逃离者从飞机上掉下来,不是只有好莱坞电影才有的情节和特效吗?)

有人很快分析,阿萨德的大溃败是因为三大护盾同时不灵了,一起放弃了他。首先,俄罗斯人在乌克兰被困住,自顾不暇,包括职业素养还可以的瓦格纳兵团,和普京翻脸后,早已不复存在。伊朗面对以色列和美国的威胁,同样自身难保,部署在叙利亚的革命卫队自然无心恋战。 最后是黎巴嫩真主党,近半年已被以色列打瘫痪了,没能再给阿萨德任何的火力支援。至此,包括阿萨德在内的“抵抗之弧”彻底断裂。

还有一种解释,是阿萨德治下,叙利亚人民太苦了。10多年内战下来,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已打到只剩400多美元,赤贫覆盖全国,恶性通胀让一半的人口成天挨饿。以阿萨德的低阶军人来说,虽然后来有宣布提高薪水,但每月也仅仅几十美元,这样的待遇试问有谁愿意卖命?因此敌人来时,很多人直接就丢下武器逃跑了。

沙滩上小男童艾兰 无声却响亮的控诉

不过,最大原因可能还不是苦日子,而是这个政权太高压太残暴。它有整百个拘留所和监狱设施,关了数以万计的政治犯,而且不只禁锢,还会不断用刑和杀害。阿萨德的军队甚至使用过毒气对付自己的国民。

根据联合国的报告,13年内战导致1350万叙利亚人,即一半以上的人口流离失所,当中490万逃到邻近国家,130万流散到世界各地,主要在欧洲。但必须说,这些都是新闻上的数字,读是读了,但没有太大感觉。直到2015年一张照片的出现,才让我真正震撼到,并记住到现在。

照片中人是叙利亚库尔德族的3岁小男孩艾兰,他和家人,原本要逃到希腊的斯科岛,再设法移民到加拿大投靠亲人,怎料途中超载的小船遇到大浪翻覆,小艾兰溺死后,被冲上土耳其的沙滩。他的母亲和哥哥,也没躲过劫难。记者后来从父亲之口中得知投奔怒海之前,家族中已有11人死于伊斯兰国军人之手。

小艾兰穿着红色T恤、蓝色短裤,像个邻家小孩,静静趴在海边,仿佛只是沉沉入睡。这张照片刊登在几乎全世界的主要大报后,成为叙利亚难民悲歌中的最强音,让许多人揪心,也引发无尽的同情和反思。

反对派武装进入大马士革后,几段在赛德纳亚监狱里拍摄的视频开始流传,视觉冲击也蛮大的。视频中,反对派军人进入这所臭名昭著的监狱,要释放里头的几万个囚犯。原来被关的女囚也不少,每回门锁被强力撬开,里头总传出一片惊恐和哀嚎,因为女囚们都以为是阿萨德的军人要来下毒手了。其中一个囚室,还跑出一个两岁不到的小孩,不知是女囚在里面生的,还是因为外面没人照顾,只好把他也带了进来。一个人讲述,监狱地下还有好几层,暗无天日,由于狱警都跑了,没有钥匙也没有路线图,不确定能不能把被关的人都找到。

在另一组视频中,两个年轻人激动地对着镜头说,他们刚刚获得自由,如果再迟个几小时,就轮到他们上绞刑台了。原来,赛德纳亚监狱每年都要处死好几千人。加上其他拘留所,内战以来,被处死的人已超过10万。国际特赦组织就多次形容这所监狱是“人类屠宰场”。我自己的联想,则是法国大革命时被群众攻陷的巴斯底监狱,并相信它今后也会被叙利亚人牢牢记住,定格在历史中,成为暴政的象征。

穿大衣打领带的圣战者?

双手沾满血腥的独裁者倒台了。但下一个命运主宰者,会被叙利亚人接受吗?他又会把这个国家带到哪里?

此刻实权在握的沙姆解放组织领袖艾哈迈德·沙拉(Ahmed al-Sharaa),姿态放得很软,多次声称会包容所有族群、宗教和派系,保护外国人。政权易手一个多月来,确实还没看到有阿萨德的官员和他所属的回教少数派社群,被胜利者清算的新闻。我查看了外国通讯社的图片,在他至今的10多场外宾会见,甚至在参观自家的大马士革国际机场时,无一例外都穿上大衣,经常还打上领带。搜索谷歌图像也是如此。在他进入大马士革后,也只是头一两天身着军装,之后就没再穿了。不过若用他之前的化名朱拉尼搜索,他不时缠着头巾,只是没能找到大白袍或大黑袍的装束。

在BBC的专访中,他说自己不是极端主义者,对西方和邻国都没有敌意,也赞同让女性受教育,否认会把叙利亚变成另一个阿富汗。但当访员问他是否允许喝酒,他说这牵涉到法律问题,会由正在草拟新宪法的专家们去决定。

不过叙利亚人不一定都相信他,在他长期控制的伊德利卜地区,都有反对他的民众。在西方,存疑者则更多,认为务实、世俗化,甚至摩登都可能只是“形象工程”,是争取西方承认和援助,以及生存空间的权宜之计。

沙拉领导的派系最初获卡伊达支持,后来分道扬镳,也和伊斯兰国组织决裂,但他在西方人眼里,终究还是一个圣战者。他早年在伊拉克就被美军囚禁过。在叙利亚内战期间,他被美国国务院列入恐怖分子名单,还悬赏1000万美元捉拿。

此外,就算走的是世俗路线,也不表示不独裁、不残暴。阿萨德不也是西装笔挺,还是在英国接受眼科培训、执业的医生。新当家沙拉仅42岁,正值少壮,未来地位巩固后,他以及家族和子女,会不会也演化出另一个“阿萨德家族”,走向又一个长达半个世纪的轮回?

当然,这些都太遥远了。眼下的大麻烦是:国家民族的深刻危机并未解除,明天不一定会更好。

主要是在这块土地上,不同民族、部落、宗教以及宗教内部的支系繁杂,形成无数的大小地方武装势力,矛盾重重、互相仇视、攻伐不断。你以为只有阿萨德和反阿萨德两个阵营在搏杀,那就大错特错了。反阿萨德同盟本身,就是个杂牌军,派系中还有派系——包括原教旨和恐怖主义信徒。然后是外部的干预,美国、俄罗斯、以色列、伊朗、土耳其、周边阿拉伯国家,还有所谓的非政府行为体等等,它们有的培植自己的势力打代理人战争,有的还亲自下场。

有多乱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或者朋友的敌人也是敌人,这些都很好理解,但如果我说:支持盟友的敌人,结果搞到盟友也成为敌人呢?是有点烧脑,具体情况是:美国为了推翻阿萨德,同时压制盘踞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伊斯兰国组织,多年来一直在拉拢和武装库尔德族人。这一做法当然为土耳其所不能容忍,因而也组建了自己的民兵阵营,除了对抗阿萨德,更多是针对库尔德人的分离主义运动。对了,由美国人扶持、库尔德人主导的叫“叙利亚民主力量”;土耳其这边则是“叙利亚自由军”。民主和自由,妥妥的“正义”之师啊,却是势如水火,互为死敌,它们唯一、勉强的共同点是反阿萨德,但如果战情需要,是可以和阿萨德的政府军作“战术配合”的——即“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总之很奇特,美国和土耳其明里都是北约成员,但在叙利亚,彼此却站在对立面。有没有什么交战守则,就只有天晓得了。

以色列虎视眈眈 更大威胁来自境外

这些纷纷扰扰、阴谋阳谋一般在新闻里是读不到的。因为太花力气和篇幅,写了读者未必理解,甚至记者自己也不一定都能看懂搞懂。在阿萨德大厦之将倾时,候任美国总统的特朗普第一时间就发帖,说当地情况“一团糟”(is a mess),美军方绝不能介入。

说到底,叙利亚就是个当代的、现实版的“悲惨世界”。民不聊生,国家四分五裂,几乎不可治理。高贵的阿萨德有盟友伊朗和俄罗斯相挺都失败了,草莽出身的沙拉,真能收拾破碎山河,在政治上化腐朽为神奇?希望看来渺茫。

其实大马士革不管由谁掌政,都有一个更可怕的国境之外的敌人:以色列。以军在阿萨德倒台之后动作迅猛,先是乘乱把叙利亚的战略武器库和兵工厂,加上军港和舰艇都炸了个遍。然后无视国际反对,命令地面部队挺进戈兰高地叙利亚一侧的非军事“缓冲区”。这是自1974年占领戈兰高地之后,又一次明目张胆的“入侵”。内坦亚胡先是说是“临时”措施,但没几天,就宣布了要在戈兰高地扩大垦殖区的计划。

关于戈兰高地,还应该补几句:拥有它,就拥有整片加利利海这个淡水内湖,以及它地下的水资源。此处如今已是以色列人口中心的最大用水来源,可想而知,除非以色列战败,否则永远也不会归还。对了,沙拉的祖籍地,就在戈兰高地,但正如阿萨德面对以色列,只能龟缩、挨打,沙拉也会是同样宿命。

摆脱了阿萨德的极致暴力后,外电照片显示,在叙利亚多个城市,人们在第一个周五的祷告后纷纷涌上街头庆祝,脸上写着的尽是欢快。

但未来的无数个周五呢?

遗憾的是,大牢已被打开,但不等于重见天日,因为现实依然残酷,悲惨世界更是未曾远去。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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