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我收到一封《联合早报》英文网刊“思想中国”(ThinkChina)的美国读者的邮件。这位读者自称是居住在美国亚特兰大的白人女性,她在邮件中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即我本人如何看待来自中国的第一代移民。这位读者自称大约50%的邻居是第一代华裔移民,都受过良好教育,在科技领域获得美国相关学位并从事技术工作。
她的疑问主要有两点:第一,为什么受过高等教育的华裔移民如此反感非法移民,是否因为自己是合法移民?第二,为什么这些华裔移民使用“白左”(此处她用了汉语拼音baizuo)这个“pejorative slur”(带贬义的辱骂)来描述她所认为或自认的“关注社会正义的白人进步主义者”(white progressives who care about social justice),以及为什么中国移民仇恨白左?
后来,我发现如何看待白左这个问题也来自我家人,即定居澳大利亚墨尔本十余年的亲姐姐。家姐参加了一些跨国志愿者活动,从事临终关怀,在几个微信群里接触到一些主要定居美国的华裔新移民,也感受到对白左浓浓的鄙夷和仇恨,因此她也很想知道定居美国20余年的我如何看待白左。
据我在网络搜索所得,“白左”这个词及其衍生含义,主要出现在2010年代,应该属于互联网时代新创中文词语中一个成功获得国际影响的概念。总体看来,和我联系的那位亚特兰大女读者的自定义似乎是准确的,即华裔移民眼中带贬义的白左,在她眼中(或许就包括她自己)不过是一群“关注社会正义的白人进步主义者”,而推动社会正义,促进社会进步,原具有天然的道德正当性,因此她对华裔的反白左心结非常困惑。我姐姐面对的也是同一类人——在美国学习和从事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的,即中国大陆一般所称的理科生。
这些定居美国的中国理科生对白左的嘲讽,主要基于几个理由:一是亚特兰大女士所提到的对待非法移民态度。她提到自己居住的地区有一名华裔教授,公然把非法移民叫做“ghetto thugs”(贫民窟恶棍)并获得其他中国移民百分之百的支持;二是高校录取中对非裔和西裔的倾斜政策,威胁了华裔第二代在学业和分数上的优势;三是白左对性别议题的包容和对变性和同性恋的包(纵)容,使得自认观念正统保守的华裔父母非常不满;白左对一些与日常生活并无明显直接关系的议题,例如全球气候变暖、动物权益等过于关心,容易被凡事讲实际效果的华裔看成无病呻吟,圣母心泛滥。
白左和反白左是哪些人?
在讨论这些价值观之前,我倒希望回到两个很关键的问题:白左是哪些人?反白左的华裔又是哪些人?
我倾向于认为,白左假如基本等同于上述“关注社会正义的白人进步主义者”,可以确定为美国白人中产和中上阶层中,比较富于同情心、正义感,至少主观上希望推动社会更加包容(对不同的性取向者),更加悲悯(对走投无路的非法移民),更加着眼人类未来和生态危机(对很多人认为虚妄的全球气候变暖以及新闻图片上瘦骨伶仃濒于灭绝的北极熊)。白左也比一般美国人更支持全球化,更接纳和欣赏外国文化。这就是为什么,典型的白左很容易出自好莱坞明星、大学教授这类在一些人看来养尊处优的有闲阶级群体。
在我看来,美国社会中的白人进步主义本身是精英主义的一部分,只是这部分精英或许可以称为“心软”的精英。但是他们的存在,对制衡美国社会的另一部分——即赤裸裸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种族主义——具有相当重要的道德象征意义,和在法律层面推进公平和保护的实质意义。
很多人可能只看到白左小题大做,爱心泛滥,看不到美国社会,以及一切社会中,强者对弱者欺凌排斥的一面。在这一点上,我本人非常明确地支持和保护性少数者的权利。
假如我们转而关注激烈反白左的华裔移民背景,则可以发现由于美国移民政策和高等教育的高质量,在美国的华裔第一代移民,较多以通过获得美国大学研究生以上学位,然后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留下来”的“学霸”为主。这和加拿大、澳洲的华人中多以专业技术移民、投资移民方式移居,也相应具备更多元的社会生活经验,有很大不同。就学科而言,绝大多数中老年华裔移民来自中国理工科名校,并在美国从事技术工作。在美国的职业市场上,理工科背景的华裔从事技术类工作,远比文科类容易生存。这也决定了理工科背景的技术人员,会在同一年龄和批次的华裔留美移民中占主体地位,反白左声量也足够大;而文科背景的人,则多多少少容易接纳一些被认为是白左的价值观和理念,包括在性别议题上的包容。
但是,熟悉中国上世纪高等教育体制的人都知道,由于继承苏式的文理严格分科和专业化学院体制(如钢铁学院、矿业学院、水利电力学院,以及本科就完成医学院训练),中国的理工农医背景学生,和美国的理工科学生相比,普遍缺少人文、社科、历史、宗教知识和对“社会正义”“多元文化”的关注。在美国的文化冲击下,中式“理工科学霸”背景的专业技术人员,很容易退守到一个精神上的安全区域,即捍卫自己因为学业优异,遵纪守法而辛苦获得的优越地位,不希望“非法移民”扰乱自己的生活秩序和理想社会图景,也不希望子女的就业机会受到合法移民的侵蚀;不希望任何弱势族裔因为非学业的因素进入优质大学;不希望子女受到任何非主流的性别多元文化的侵蚀;也不希望子女去关注“社会正义”和“环保”这类抽象话题。
我觉得,这样的人生观未免过于利己,也过于冷酷和灰暗。
但是华裔第一代移民的保守主义偏执本身,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们极度崇拜美国名校,为此经年累月地捍卫子女的入学权,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美国名校都被他们所不齿的白左把持。这是因为高校,特别是名校,本来就是美国社会的进步主义者制约右翼保守主义的重要思想阵地,想进入一所不宣讲多元化、不批判种族主义、不倡导环保、不讲性别多元的名校,在今日美国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知识结构原本不太健全的华裔第一代移民,一边希望子女拥有名校光环,一边想对子女在名校受到的通识教育进行消毒,无疑是贻笑大方的事,自然也使得美国自由派百思不得其解。我相信,只有到了华裔二代,即真正完整接受美国中小学和本科教育,对美国社会和文化有更全面认识,华人才能真正融入美国。
北极熊安危是否比治安重要?
在我看来,白左的立场和姿态,对平衡美国根深蒂固的保守主义和民粹主义至关重要,也有助于大学生扩宽眼界,培养社会正义意识、环保意识,以及一定程度的同情心。但是在具体实践中,白左也有一些过犹不及之处。例如在大学课堂里,传播系课程过度被政治化的社会和种族议题宰制;英文系把一切作品都按阶级、性别、种族三个社会学概念类别来分析;历史教学存在过度抹黑美国历史的倾向。
由于“白人进步主义”本身固有的精英倾向,也容易忽略普通人的民生、安全等涉及切身利益的话题。他们的挑战者确实有理由质问:北极熊的安危,是否比身边的治安问题来得重要?
另外,本来也倾向左翼自由派的家姐,在澳洲墨尔本就面临一些挑战:墨尔本的中学里,学生变性成风,一言不合就变性,使得父母啼笑皆非。我对此的回答是,我主张保护LGBTQ……的合法权益和人格尊严,但更希望这是在事后——即当事人确认自己身份后——的事后追认及平权措施。但我不赞成教育机构和成年人提前和过度地向青少年宣讲和美化同性恋、双性恋、变性等内容,鼓励和诱导青少年朝这个方向思考。
假如白左真的有一个宏大世界图景,在社会正义的旗帜下追求一系列有利于促进社会进步的目标,那也应理性承认,性别问题并非人类的全部问题,多元性取向归根结底还是对主流性别特质的补充。如果把一切注意力,特别是青少年的兴趣,都人为地集中到性取向上,那也是白左的走火入魔。
作者是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