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香港01
作者:刘燕婷
近期土耳其一系列动作,被外界解读为对俄罗斯的“背叛”。
首先是7月8日释放“亚速营”5名指挥官。其来历乃是2022年土耳其斡旋俄乌换囚时,俄方释出的高级别战俘,当中甚至包括“亚速营”正副团长。彼时俄方要求,有鉴于“亚速营”身分特殊,这5名指挥官必须待在土耳其,直到俄乌战争结束方能返回乌克兰,而土耳其也对此予以保证。没想到1年不到,土方便突然放人,俄罗斯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便表示,俄罗斯对此并不知情,“没有人通知我们这件事”。
接着是将在7月17日到期的《黑海粮食协议》,由于俄方表示不愿续约,协议面临失效。但据乌克兰一方透露,土耳其已承诺,即便俄方不愿续约,土国也会派遣海军,护送乌克兰粮食船只安全通行,免受俄军攻击。对此消息,土耳其并未出面澄清,显然也是想力保协议存续,即便俄罗斯反对。
再来是外界讨论最多的“开放瑞典加入北约”。7月10日北约峰会召开前夕,原本将“瑞典入约”与“土耳其入欧盟”相挂钩的埃尔多安忽然松口,同意将瑞典入约议定书提交土国议会批准。虽说批准流程与日期仍有变数,但埃尔多安如此表态已是一大进展,外界因此普遍解读:瑞典入约只是时间问题。
平心而论,上述举措反映土耳其确实有意再平衡对美关系,并为此牺牲部分俄罗斯利益,故有不少舆论为此抨击土耳其“背叛俄罗斯”。但批评者不妨扪心自问,在弱肉强食的国际关系中,究竟有多少国家能为他国利益而活?如果俄罗斯也为美国、乃至乌克兰国家利益而活,又怎会有今日的俄乌战争?
归根结底,部分批评土耳其者更多是从俄乌战争爆发后,土耳其等诸多亚非拉国家未参与对俄制裁的现实,想像出了某种土俄欧亚大联合、共抗邪恶欧美的国际关系舞台剧,却发现土耳其所为不符构想,因而生出“背叛”批评。但事实上细究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关系,两国互动不仅受到地缘政治束缚,也受国际局势牵引,即便土耳其近年逐渐“向东看”,也缓和了同俄罗斯的互动,却不代表两国能颠覆既有权力结构,从各取所需走向兄弟之邦。
俄土关系的三阶段模式
观察18世纪以降的两国互动,1768年至1874年第六次俄土战争结束后,俄罗斯帝国在黑海北岸建立了势力范围,与奥斯曼土耳其的对峙来到新高峰。从俄罗斯的视角来看,其首要目标是控制博斯普鲁斯海峡与达达尼尔海峡,好让海军畅通无阻驶入地中海,为达此目标,俄罗斯必须适时与其他欧洲列强合作;但从奥斯曼土耳其的立场出发,其一来要阻止俄罗斯占领海峡,二来要抵御欧洲列强的瓜分力道,故只能在欧洲与俄罗斯间反复结盟、交战。简言之,俄土关系不仅受两国的地缘博弈牵引,也与国际政治息息相关。
由此脉络出发,可以发现18世纪后的俄土关系,在不同国际局势变换下,出现了三阶段互动模式:第一,欧陆列强形成均势下,互相敌视的两国迅速变换盟友,时而交战时而缓和,以推进各自的战略目标;第二,在俄罗斯成为多方公认的威胁下,土耳其倒向欧洲列强,求取生存;第三,俄罗斯战略重心移转下,土耳其与俄罗斯降低对峙,缓和关系,甚至进行合作。
第一种模式,最明显的便是1798年至1841年。在此期间,奥斯曼土耳其为避免自身解体,经历了对俄结盟、保持中立、对俄交战三种情境;而俄罗斯虽希望控制海峡,却也没有实现这一目标的一致政策。例如,1798年拿破仑入侵埃及后,奥斯曼帝国为抵御法国进逼,选择与俄罗斯签署协议,约定彼此在受到第三国(即法国)攻击时进行军事合作。然而1806年局势有所和缓后,奥斯曼便与法国进行谈判,俄罗斯也联合英国于1807年企图占领海峡,并在行动功败垂成后,转与法国进行谈判。但拿破仑评估,一旦俄罗斯成功占领海峡、进攻奥斯曼,奥地利将成为巴尔干秩序崩溃的直接受益者,故法俄最终没能结成实质同盟。
类似案例多不胜数,包括1809年,奥斯曼为牵制俄罗斯争夺摩尔达维亚、瓦拉几亚,选择与英国结盟;1812年拿破仑进攻俄罗斯,沙皇被迫同意奥斯曼开出的势力范围要求,换取后者退出拿破仑战争;1825年奥斯曼任命的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率军登陆希腊、针对叛乱,引发英法俄三国舰队联合干涉;1833年,穆罕默德·阿里在法国支持下进入叙利亚,遭到背刺的奥斯曼遂转向俄罗斯求援,1840年英俄普奥便联合围击法国,穆罕默德·阿里终于撤回埃及。
第二种模式,最明显的便是1841年至1878年。此一时期,由于俄罗斯实力大幅成长,英国成了欧洲反俄罗斯联盟的领导人;而在英国庇护下,奥斯曼帝国作为反俄盟友,获得了生存的战略机遇。例如1853年爆发的克里米亚战争,奥斯曼海军虽在黑海南岸败于俄军,但英法随后于1854年派遣舰队进入黑海,1856年战争结束在俄罗斯的让步中,奥斯曼获得了21年的平静期,直到1877年巴尔干在俄罗斯支持下再度叛乱,奥斯曼土耳其才对俄宣战。
虽说此次土军同样不敌俄军,但俄罗斯再度面临外交孤立的困境,英国依旧反对任何允许俄罗斯接管海峡的解决方案,甚至不惜派遣军舰穿越达达尼尔海峡驶向伊斯坦布尔,展现准备动武的决心。最终德国出面调停,各方签署《柏林条约》,藉由将英国、奥匈帝国引入巴尔干地区,阻止了俄罗斯的独大。
第三种模式,则由1878年柏林会议持续至1914年一战爆发。此一时期,奥斯曼土耳其面临来自英法的裂解压力,俄罗斯则因为大战创伤,放弃了占领海峡的长期目标,并且逐渐转向远东,土俄都不再视彼此为首要威胁,维持了36年的缓和期。当然期间双方仍有摩擦,例如俄罗斯便持续支持高加索地区的民族独立运动,间接导致奥斯曼土耳其在1915年发动针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但整体来说,这一时期的土俄关系未有此前的兵戎相见,更多是得益于俄罗斯的战略转向。
“背叛”的本质就是再平衡
综上所述,由于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势力范围犬牙交错,又与西方列强形成复杂权力结构,即便双方关系有所缓和,也往往是合作中带着摩擦。
1914年一战爆发后,奥斯曼土耳其未能免于战火,并与沙皇俄国再度短兵相接,尝到了惨痛败绩,俄军一度在1916年占领安纳托利亚东部,但在不久后就因1917年革命退出战场;奥斯曼土耳其虽暂得喘息,却也在战后被迫解体。观察此后土耳其共和国与苏联、乃至俄罗斯联邦的互动,不难看出历史重演的既视感。
首先是1952年土耳其加入北约,至1991年苏联解体。这段时期的俄土互动,便与1841年至1878年极为类似,也就是英国成为反俄联盟领导、奥斯曼压力缓解的“第二种模式”;只是这一时期的反俄领导已经不是欧洲国家,而是大西洋彼岸的美国,而土耳其作为反苏前线,必须仰仗美国为首的西方集团庇护,才能抵抗苏联的军事压力,包括索求安纳托利亚东部领土与要求通过海峡。
当然,这一期间两国并非没有缓和机会。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后,美苏关系有所缓和,土耳其则与美国在1964年因塞浦路斯问题爆发龃龉,土耳其开始尝试与苏联发展关系,并在1967年获得第一批用于发展工业项目的苏联信贷。但不久之后苏联入侵阿富汗、伊朗伊斯兰革命爆发,美国又开始重视土耳其的战略角色,土耳其也担忧苏联入侵阿富汗后,下一个就是自己,故美土双方最终又在反苏立场上取得共识。
而1991年冷战结束后至今,俄土关系则可以看到1878年至1914年的“第三种模式”重演,即双方无意在核心势力范围上高强度对峙,进入了相互合作的缓和期。其中最显著的便是俄土贸易量的持续成长,尤其是俄罗斯对土耳其的天然气出口。2012年俄罗斯更是成为土耳其的第二大贸易伙伴,年贸易总额达333亿美元,占贸易总额的8.6%(仅次于德国的9.8%)。
在此期间土耳其与西方的分歧进一步加深,包括加入欧盟持续受阻、美国在叙利亚扶植库尔德武装等,都让土耳其开始了“向东看”的战略调整,例如在2016年起三度进军叙利亚北部。而虽说土军在叙北一度与俄军交火,但双方最终仍是形成了共生的均衡,土耳其也参与俄罗斯主导的阿斯塔纳和平进程,协调叙北秩序。2017年9月,土耳其更是不顾美国反对,悍然对俄采购S?400导弹防御系统,导致自己被排除在第五代F?35战斗机的联合生产和采购名单外,美国国会随后也拒绝为土耳其F?16进行升级。
当然,这一时期的俄土关系也并非毫无摩擦,例如2014年土耳其就表态反对俄罗斯并吞克里米亚,2015年更发生土耳其击落俄罗斯SU?24战机的冲突,导致俄罗斯一度对土耳其祭出蔬果出口制裁。但也可以发现,这一时期的俄土摩擦都不能逆转两国关系的和稳递进,关键原因或许是双方都避开了围绕海峡势力范围的陈年致命争议,所以俄土关系的缓和局面未受影响。
如此说法,可以从土耳其的一个举动看出端倪:2022年2月24日俄乌战争爆发后,土耳其火速援引《蒙特勒公约》,在27日对俄关闭海峡,明显是担忧俄罗斯趁及扩大在黑海的军事存在、影响土耳其安全。由这一动作来看,源自历史的焦虑依旧隐隐作痛,且是俄土关系的重要命门;但换言之,只要避免触动这一导火索,俄土关系都有机会维持1878年至1914年的缓和状态。
再聚焦今日人称“背叛”的俄土互动,土耳其所为其实意在平衡对美关系,包括以开放瑞典入约,换取美国在F?16的升级采购上开绿灯,以及争取西方投资,来缓和土耳其的通胀危机。但这不代表俄土关系将重回1841年至1878年、1952年至1991年的高强度阵营对峙状态,一来如今的俄罗斯已没有沙俄、苏联时期的军事实力,二来美国与欧洲也已不如1952年土耳其刚加入北约时势大,能严格规范盟友行动,否则土耳其就不会在2017年对俄采购S?400导弹防御系统,也不敢在2022年至2023年抵制芬兰、瑞典入约,并以此对美要价。
换言之,如果不是土耳其此前“过于亲俄”,就不会有如今的“再亲美”,而被外界视作“倒戈”的再平衡策略,其实本来就是土耳其历史上的外交常态,差别只是俄罗斯扮演了什么角色。而作为俄罗斯总统的普京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就不会在2022年5月土耳其表示抵制芬兰、瑞典加入北约时,便公开表态称“俄罗斯对于两国加入北约没有意见”,原因除了避免外界炒作“战线北扩”外,也显然是评估土耳其迟早会让步,所以对于埃尔多安的抵制不抱希望。
聚焦当下,此次“再平衡”过后,俄土还是会就可合作议题进行协作,例如协调叙北秩序,但这不代表两国就是战略同盟,能在所有议题上同气连枝;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虽不是埃尔多安第一次“背叛”普京、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却不意味俄土关系即将严重恶化。观察当下国际局势、俄罗斯的战略重心安排,在可见未来内,俄土还是有极大机率能维持和缓互动的“第三种模式”,在摩擦中寻求合作,在合作中持续算计。即便再有“背叛”,也大抵会是普京可以容忍、埃尔多安也能控制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