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生
具有争议性、场面尴尬的“安倍国葬”总算在9月27日顺利举行,各方的视线很快转移至9月29日的中日恢复邦交50周年话题,和今后亚洲两大国的关系及走向。
针对安倍国葬,不少媒体都聚焦于日本的吊唁外交,并与一周前英女王的葬礼(包括费用)、排场等相比较。但对一般日本民众来说,也许最关心的一个最纯朴的问题是:安倍缘何国葬?
对此,日相岸田文雄有几个说法,简而言之,一是因为安倍是日本宪政史上在任时间最长的首相。二是安倍是遭受枪手袭击身亡(为表示国家对暴力之否定与谴责)。三是作为政治家,安倍对国家贡献殊大。
在任时间最长与国葬无关
但在持异议者看来,在任时间最长并非举行国葬合理化的解释。说得确切些,针对安倍在位最长这一事实,包括亲官方大报的日本传媒,在安倍下台时已有较为公允的说法:“任期虽然最长,但欠缺政绩可陈。”哪怕是从最认可安倍政治的保守派阵营角度来看,只要安倍未完成“摆脱战后体制”,即修改宪法的宿愿,功绩就远不如两大“政治妖怪”。一是安倍的外祖父,也是甲级战犯,有“昭和妖怪”之称的前首相岸信介;另一个是提出“战后政治总决算”路线,被视为“平成妖怪”的中曾根康弘。两名“妖怪级”的前首相尚且未享有国葬之殊荣,仅凭拥有“(岸信介)优质政治基因”上台,并长期霸住首相位置的“官几代”,由于死于非命而举行国葬,在不少小市民(包括保守倾向人士)看来是欠缺说服力的。
谈到安倍的贡献,争议性就更大了。姑且不谈修宪派兵,牵动国民大论争的敏感课题,就以岸田列举的“安倍经济学”来说,虽然曾经带动日本一部分经济(因大印钞票、大发国债,促使日元变相贬值而增大日本的出口贸易)而促使股市一度上扬,对一般受薪阶层来说并无实际的利益和意义。加之官方二度调高消费税税率,和通货膨胀与疫情的影响,不少经济学者与民众都对“安倍经济学”恶评有加,甚至指责它是扩大国民“经济格差”的加速器。
不仅如此,在安倍当政期间,诸如“森友学园”“加计学园”和“赏樱会”等涉嫌滥用权钱等丑闻从未间断并被声讨,迄今尚未了结。在不少平民看来,安倍与动用国家经费(特别是在日本闹穷的今天)举办国葬的“高善大政治家”形象相去甚远。共有60.8%受访者在接受共同社的民意调查时,对安倍国葬持反对或不赞同的态度,充分说明这一点。
与“吉田国葬”成强烈对照
在战后日本史上,唯一曾被破例举行国葬的政治人物,是二战后从1946年至1954年陆续组阁的前首相吉田茂。
针对吉田带领战败国日本全面投靠单独占领日本的美国,并在1952年《旧金山和约》生效时启动《美日安保条约》、内外政策唯美国马首是瞻,并依靠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特需大发横财的政策,日本国内当然有不同声音。他们深恐日本的政治精英将刚从战争噩梦中走出来的日本人命运,拴在美国的战车上。但总体而言,以亲美路线、贸易立国和轻武装(鉴于当时的形势)为标榜的吉田内阁,被公认是引领战后日本从一片废墟走向复兴道路的一大功臣。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尽管1967年吉田国葬时逢日本国内“国论二分”(即对国家出路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色彩鲜明之际,反对“吉田—佐藤路线”者大有其人,但在笔者当时就读、被视为学运大本营的早稻田大学校园,贴有“反对吉田国葬、粉碎佐藤政权”的大字报固然有之,但与日本大学生平日三五成群,或浩浩荡荡走出校园大跳蛇舞抗议游行等的情景相比,完全是两码事。
记忆里,当天的电视从早到晚都在反复播映吉田国葬的仪式,和吉田生平纪录片的介绍,气氛庄严肃穆。反观这回安倍国葬,各界与其说是关心安倍政治遗产有何值得歌颂与赞扬,不如说是对岸田吊唁外交的一得一失、与英女王逝世哀荣的比较更感兴趣。加之会场内外穿插着献花者与“反对国葬”的不同旗号与声浪,两者虽同称为国葬,风格与政治影响不能不说是大异其趣。
迎合安倍派旨在巩固政权
对吉田在战后日本政治史上的份量与安倍之巨大差异,以及安倍国葬可能带来的负面反响,已在权力中枢永田町打滚了几十年的老练政治家岸田文雄,当然不会不明白或未预测到。聪明的他为何在袭击事件发生,事态还未完全明朗时,就迫不及待表示要以隆重的国葬仪式,向原本在自民党内存有竞争关系的强劲对手安倍告别呢?
一个普遍而简单的推理是:这是自民党内弱势派阀首相岸田,为了讨好与迎合党内最大派阀安倍派,并借安倍遇刺的悲情团结党内各方势力,建立所谓的“举党体制”,进而巩固政权策略的一环。
单从参议院大选结果及迄今自民党内派阀平衡权术的操纵角度考量,岸田高捧安倍的战略也许是成功的,但从往后行凶者山上彻也逐步透露的内情,以及刺杀安倍的动机与缘由,还有各界反应来看,岸田将政治命运与安倍或安倍派捆绑在一起,未必对巩固政权有利。
毋庸置疑,各方对行凶者诉诸暴力的行为都予以否定和谴责,但由此派生(或说揭发)出来的韩国统一教与自民党人密不可分的关系,却不能不说让岸田头疼不已与穷于应对。
鉴于战前军国时代政教合一带来祸害的教训,战后的和平宪法明文要政教分离。但事实上,韩国统一教与自民党政客形影不离之交往为时已久。特别是与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及帮派人马,关系尤为特殊。据日媒较早时报道,在712名日本国会议员当中,与统一教有关联的就有150名,其中120名隶属自民党。另据较后自民党公布的调查结果,该党379名国会议员有179名与统一教有交往。尤其令人震惊的是,安倍胞弟、国防部长岸信夫还公开承认,他与统一教人士有交情,并在选举时得到后者帮助。为此日本舆论界一片哗然,导致岸田支持率一跌再跌。岸田之所以在8月间提前改组内阁,并尽量调离与统一教有关联的阁僚,显然是与上述背景分不开。
鸽派鹰派之分无实质意义
从这角度来看,岸田出于私利,讨好与迎合最大派阀安倍派与安倍家族,可以说是未见其利,先见其弊。
至于出身于池田勇人创建,有“重经济、轻武装”鸽派形象的自民党宏池会的岸田,之所以迅速决定给安倍国葬待遇,当然还有认可与彰显安倍修宪路线的决心与功绩意义,及矢言继承其政治遗产与安倍提出的“自由与开放的印太”的构想与外交战略有关。
对于宏池会传人岸田的这些姿态,有人认为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并期待他在政权巩固之后,回到宏池会的初衷并修改内外路线。但环顾上世纪90年代日本政坛大洗牌以来的政局,“保(保守派)革(革新派)对峙”的“(19)55年体制”早已崩溃,取而代之的是保守党大一统(即“总保守化”,也是“总自民党化”)的年代。日本政坛的大环境与走向况且如此,自民党内的鸽派与鹰派之分或之争,更显得欠缺实质意义。岸田文雄去年竞选自民党总裁的出马宣言,早已表明内外政策与宏池会原本的标榜,没有共通之处。
明乎此,在谈论日本的亚太外交或回顾与展望中日恢复邦交50周年时,期待岸田回归或继承宏池会人大平正芳(前首相,也是1972年促使中日恢复邦交的一大功臣,时任田中角荣内阁的外长)的外交风格与精神,只能说是一厢情愿。
作者是新加坡旅华学者
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导师
日本龙谷大学终身名誉教授
对于宏池会传人岸田文雄的这些姿态,有人认为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并期待他在政权巩固之后,回到宏池会的初衷并修改内外路线。但环顾上世纪90年代日本政坛大洗牌以来的政局,岸田去年竞选自民党总裁的出马宣言,早已表明内外政策与宏池会原本的标榜,没有共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