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国
最近,笔者读到一篇中国社科院学者的评论,提到要破除把韩国看成东方国家的迷思,意识到韩国不论从政治制度、价值观,还是经济发展水平,都属于西方阵营,在对华政策上还有进一步和日本趋同的“日本化”倾向。
笔者认为,这一提醒是有价值的,因为只看到韩国和中国在文化上亲缘性和地理上的靠近,而忽略了韩国政治和社会文化中亲美亲西方的一面,即其西方性,确实是不够全面的。然而,笔者也认为,如果完全把韩国当成西方阵营的一个铁杆成员,似乎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的确,韩国在美国一手扶植和保护下获得安全保障,也是一个因加入西方经济循环和把美国当成主要出口市场,成功实现经济转型的东亚国家;民主化的成功实行,也可称为东亚文化圈民主化的典范。但是,韩国国内的文化和政治意识,却比一个纯粹意义上的“西方国家”要来得复杂。
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韩国始终存在活跃的左翼力量。左翼活动分子通常主张半岛统一,对北方保持善意和包容,对中国等非西方国家有了解和交往的兴趣,甚至某种向往;在国内则主张进步主义和经济平等,注重劳工权益。韩国的民主化并不是美国人从一开始就移植过去而且立刻运行良好的,而是韩国人多年反复斗争得来的成果。由于韩国早期的政治领导人均为右翼,左翼社会运动人士在反对独裁、争取民主,以及后续与政经寡头的斗争中,都起到极大作用。
笔者几年前曾在家中与一位来访的韩国政治学教授把酒对谈数天,发现其经历颇代表那一代韩国左翼知识分子的状态。这位学者在上世纪80年代是一名反对威权统治的学运领袖,曾被投入监狱,原本打算去苏联留学,因为苏联解体而改赴中国。在北京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他回到民主化以后的韩国从事当代中国政治的教学、研究、翻译工作。笔者发现,他始终对中国的发展充满敬意和理解,认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前无古人,必定充满各种挑战,他也坦承自己就是一个“左派”。对西方人极为在意的新疆问题,这位到过新疆实地考察的韩国学者认为,主要还是经济发展,即贫困问题。
事实上,带有左翼和进步色彩的韩国总统包括金大中、卢武铉、文在寅;现任的右翼总统尹锡悦也仅以微弱优势获胜,说明韩国内部的左右互搏一直在进行。尹锡悦之后的未来韩国政府,是否仍采取坚定挺美制华立场,仍然存在变数。毕竟,韩国传统的“事大”外交思想,以及不可能忽略的地理和文化关系,注定韩国很难把中国影响和中国因素完全撇开,以西方国家自居。
笔者在几年前对韩国的实地考察中注意到几个现象。第一,韩国所受的中国文化影响确实很深刻。首尔的“东庙”就是由明政府在1592年“壬辰倭乱”后,下令建立的一座关帝庙,也是历史上中韩合作抗击日本的一处纪念地,至今也是首尔的名胜,庙里挂着各种赞颂关帝的中文牌匾。
第二,笔者在一天深夜亲眼目睹年轻的首尔大学生,在日本大使馆前轮班彻夜守候慰安妇雕像,不让政府移走。这两个例子都说明,历史记忆和历史问题始终横亘在日韩两国之间,而且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这也是韩国很难完全“日本化”的一个因素。
第三,笔者在参观南北分界处非军事区时,明显感觉这里是联合国军/美军一手遮天的地方,不仅对游客的讲解,即对历史叙事的把控完全由美军进行,还让驻守的韩国士兵成为摆拍,让游客合影的工具。作为历史教学和研究者,笔者在现场确实自问:关于韩战,韩国人自己的声音在哪里?但是,这一区域只对非韩国公民的其他国家游客开放——笔者参观当天的团里,游客来自美国、日本、新加坡、菲律宾,但韩国人无缘参观,原因是韩国政府担心一些对体制不满的人,借机往北边跑。这种情况也是日本所没有的复杂性。这种美韩不对等,固然也是韩国在美国保护下发展和壮大难免要付出的代价,但对自尊心强烈的韩国人,特别是左翼进步派来说,绝对是不好受的。
第四,笔者在韩国期间还发现,不仅韩国人对中国语言和文化有自然的亲近和系统的学习,有关中国的知识也更为深入。有一个不会说中文,也没去过中国,而是在加拿大读过书后回韩国工作的朋友,竟然了解周恩来曾读过南开中学和一段时间的南开大学这样的细节,确实令笔者吃惊。韩国人对近年历任中国领导人的名字、风格也相对熟悉,而且有关注和评价。这和典型的西方国家民众对中国的一片茫然,或只盯着媒体报道的负面新闻,完全不同。
把韩国看成中西之间缓冲区
笔者想说明的是,不论韩国是否在经济和技术上已居于发达国家之列,是否在政治体制和价值观上已处于西方阵营,在文化历史、现实经济文化联系和人员交往、关注程度方面,还是和中国有难以割裂的渊源和纽带。即使在国家安全利益和外交考量上,未来韩国也还会基于内部的左右之争,和在中美两大强权之间权衡的现实考量,左右摇摆。对中国来说,与其给韩国贴上“西方国家”的标签,不如把韩国看成一个中西之间的“中间地带”和缓冲区,而这个中间地带是可能更加靠近中国的。
据笔者了解,和一些发达国家一样,目前韩国民间对中国的负面情绪也增多,学习中文和中国文化的兴趣下降,甚至转而学习日语。但这需要中国以更加开放、开明、包容,更有吸引力的形象出现在世界面前,把属于“中间地带”的国家争取过来,而不是贴上“西方”的标签,推得更远。
作者是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