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权更多是一个现实问题,而不是道德或原则问题。所以,威权国家和强人政治的回潮,不一定是邪气上扬,坏人当道,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民间的诉求,民生条件足够恶化时,美国民众也会拥戴出一个大独裁者。
在刚刚过去的民主峰会上,110个国家和地区的首脑或官方代表聚首一堂,可谓是史无前例。然而就像他们在大屏幕上的身影一样,这次盛会的影响也会迅速消失,因为它弹的是老调,而世事早已今非昔比了。
姑且撇开峰会的国际政治背景不谈,我们只就事论事,民主峰会产生于一种古老的思维模式:正义与邪恶的殊死搏斗。冷战是民主自由和邪恶帝国的争锋,正义的力量大获全胜,共产阵营一夜崩溃,民主化进入第三波高潮。但近20年来,世界各地民主不断退潮,威权政府和强人政治不断上升,邪恶帝国死灰复燃,是正义力量反击的时候了。
听起来振奋人心,鼓舞士气,正能量爆棚。但这种正义感掩盖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为什么民主国家动荡连绵、威权势力到处崛起?这不是简单的“正义对邪恶”所解释得了的。但这个叙事一直占据主流,在“政治正确”压力下,左派中无人敢质疑,右派出来说几句大实话,马上被贴上邪恶的标签,致使许多西方国家的政治陷入长期无益纷争,走入死胡同。而现实中大量民生问题无人理会,民间长期积累的不满终于爆发,形成民主政治的动荡和危机。
究其根本原因,乃政客与百姓关注的问题越来越不同,但政客包办代替,将民间的诉求都纳入政坛既有的话语体系,化成煽动力很强的正义对邪恶的斗争,务虚不务实。且听拜登在峰会上的豪言壮语:“我们正处于历史的转折点……我们会允许权利和民主继续倒退下去吗?或者我们会有一个共同愿景……以及再次引领人类进步和人类自由前进的勇气?”
拜登上台伊始,就宣称他要证明“民主能行”,但他的施政纲领几乎完全落入了民主党的老套,处处都争道德高地。他从未解释过为什么老一套过去不灵,他凭什么相信现在就“行”?似乎只要占据道德高地,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美国处在一个求变的时代,走老路就无怪乎他的民调大幅下滑——人们从他那里看不到出路。原地打转会造成民主国家落伍时代的到来。
抛开正邪的道德定性,我们来分析一下民主与威权体制的运作状况,即它们解决现实问题上的表现,也许就能搞清它们一降一升的真正原因。先看民主。
尽管民主在当今有崇高的地位,它在最初的含义是同暴民统治与寡头垄断相联系的,即它容易滑向这两个极端。如今在政治正确下很少有人敢提“暴民”了,顶多提个“民粹主义”,但现实中两者都存在,都是民主政治脱轨的根源,使民主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大打折扣。民主要真正能“行”,就必须解决一些带根本性的问题。
第一是金钱的影响力。这是一个老问题,在国泰民安的时期老百姓可以容忍它。但在全球化的条件下,资本的跨国流动使它的利益与本国劳工大众的利益分离,贫富差距不断扩大,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选战需要大量的经费,使得资本能够在很大程度上绑架政客,导致后者忽视或扭曲选民的诉求。选民逐渐发现民选政府不代表他们了,一人一票变成一元一票了。这是民主退潮、民粹潮起的一个主要原因。
选举不能解决民生问题
第二,越来越多的民生问题无法靠选举民主来解决:大的如收入分配、气候变化、战争与和平、恐怖主义、医疗社会保险、基础设施建设等,小的如枪支管理、妇女产假、扶贫、药品价格垄断等。选举民主错误地套用了市场理论,以为人人为己的竞争会导致社会福利和公平正义最大化。现实情况是,人们合法和理直气壮地争夺个人、集团、阶级、种族、宗教等等的私利时,公共利益无人问津了,政治的协调功能失效了,大量社会问题如枪控、精神病人、无家可归现象、家庭破裂、低水平学校教学、贫困、低收入社区的治安、有组织犯罪集团等等,无法统筹协调来根治。利益集团利用制度的程序和漏洞,可以正大光明地损人利己,而且受到法律保护。
第三是边缘人群的问题,包括穷人、无家可归者、少数族裔、精神病患者、原住民、农户、儿童、残疾人、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等等。这些人组织动员起来难,投票率低,又没有钱,引不起政客的真正关注。真正为他们说话、代表他们利益的人在政坛上很少。
第四是社会撕裂的问题。这个问题最先出现在第三世界:由于宗教、种族、语言文化、历史积怨等,许多国家缺乏民族认同;在那里推行西式民主,就为分裂势力提供了合法手段和道义基础,造成经济社会长期萎靡不振,政治动荡,武装冲突乃至国家分裂。现在撕裂开始反噬发达民主国家,甚至一些老牌国家都处在分裂的危险中,如英国的苏格兰,加拿大的魁北克,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等。
美国的分裂则是基于意识形态上的分野:民主政治已经无法调和选民之间的对立,使几个州里关于退出美联邦而独立的讨论甚嚣尘上。在社会分裂的情况下如何实行民主选举,是个悬而未解的问题,而民主政治助长了社会的撕裂也是事实。2020年美国大选将程序民主的缺点暴露无遗,中国的官媒和网民大喝倒彩,弹冠相庆。
第五是治理和应变的效率问题。选举节奏下政客短视,政策的翻转无常,早就广为诟病。现在党争已经发展到为胜选而胜选,为否决而否决,置国家大政方针和百姓福祉于不顾,政府的公信力屡创新低。两党之争导致美国债务危机迟迟难以得到解决,严重影响全球经济和全球抗疫。
自我放任削弱民主
最后,自由民主在一些国家正在走向自己的反面:为了保障人权、自由和正义,政府制定了大量的、越来越细的法规,成立了越来越多的机构来监督执行这些法规,对百姓生活的介入越来越严重。结果人民感觉越来越不自由,越来越不民主,动辄触犯法律和禁忌,在庞大政府下,人们越来越感到无能为力。
在自我至上的自由主义理念下,身份政治崛起,政治正确像瘟疫般流行,法治变成律师治。这些都导致生活质量下降,社会不满情绪上升,社会冲突发展为社会撕裂,从而破坏了选举民主的共识基础,使选战成为宣战。既不自由也不民主,很可能成为自由民主的归宿。
以上这些问题拜登一个都没有解决,甚至没有认真面对,只顾喊“民主行”的空洞口号,难怪民主退潮了。根据剑桥大学2020年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国际社会对“民主政治”的不满已达到自1995年开始这项调查以来的最高水平。这份报告的研究对象覆盖了154个国家,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关于民主的调查。
调查结果显示,过去25年里,发达国家对“民主政治”心怀不满的人数,已从三分之一上升到半数以上,全球范围内对“民主政治”不满的比例升至57.5%。皮尤研究中心最近发布的一项调查显示,多达57%的受访者认为美国的民主制度并不值得效仿,只有17%的受访者对“美式民主”持肯定态度。
再来看威权。在自由主义信念中,任何威权政府都是邪恶的,必须反对的。然而此威权非彼威权;恶性威权有之,良性威权也有之,威权不都出自一个模版。一个合理的问题是:威权政治重新崛起的原因之一,是否因为一些威权政府在应对以上问题中的表现强于西式民主?
拿这次峰会的两个主题——腐败和人权——来说,这次未被邀请与会的新加坡,长期被列为世界上腐败最少、最清廉的国家之一。在中国大陆,大陆政府掀起了规模、持续时间、烈度都空前的反腐运动,至今已拿掉了400多个省部级及以上的高官,这也不符合威权国家的传统形象。战后的东亚经济奇迹,几乎都是在威权政府下创造的——要么一党专政,要么一人独裁。
再看人权问题。当老百姓要求生存权、安全权、公平权、工作权、住房权、受教育权、医疗服务权等时,政客却在为他们争取投票权和言论自由。仔细分析一下,西方的抽象人权中几乎不包括以上这些内容。对于贫民窟中的黑人青年来说,他们在单亲家庭长大,很早就辍学,一直失业,终日在毒品、黑帮、枪击暴力中度日,平均寿命不断缩短,他们更需要哪种人权?对一个风餐露宿、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言,投票和发言对他有何意义?
中国大陆经济之外的另一个奇迹,是消灭绝对贫困。本世纪以来全世界脱贫人口中,70%以上是中国贡献的。大陆政府为此所作的系统的、有计划的、针对性强的巨大努力,是民主国家很难做到的,尤其是在人力物力投入巨大,又没有选票或其他任何回报的情况下。
同民主一样,威权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威权满足人民需要的程度和能力不一样,但都要求人民牺牲一些权力和自由来换取。站在普通老百姓的角度来看,人权更多是一个现实问题,而不是道德或原则问题。所以,威权国家和强人政治的回潮,不一定是邪气上扬,坏人当道,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民间的诉求,民生条件足够恶化时,美国民众也会拥戴出一个大独裁者。
民主国家若不能克服以上所列的这些缺陷的话,就很难长期同中国竞争。中国若能彻底摒弃一些旧习惯,提高各方面的水平,更加人性化,并在“全过程民主”上取得实质进展的话,就能成为良性威权主义的标杆,甚至是民主国家效仿的对象。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