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老人半睡着,田玲悄悄进来,一握住他的手,他马上就睁开眼睛,笑了一下。她一边问爷爷吃东西没有,哪里不舒服,一边翻看床头柜、抽屉。看到营养科开的营养粉有两天没吃,她咬着嘴唇泪就下来了,话音的哭腔里隐约有小女孩的撒娇和嗔怪:“爷爷你要听我的话,再不舒服也要把营养粉吃了……你这样怎么撑得住啊……”她背过身说:老人开始放弃了,这段时间,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为了这张合影,老人挣扎着起身,努力坐端正。我们说,爷爷,你跟田医生拍张照片吧。老人很高兴,挣扎着起身,一定要坐端正拍,又把帽子调了几次角度。田玲红着眼睛在笑,爷爷眼睛东瞧西望,不知道看哪里。
田玲最忙的时候,同时管着36个住院病人,查房、开药、查阅资料、不断调整修改各种医疗方案、医患沟通……每天忙完这些的间隙,她会去病房,坐在爷爷床边,听他说话。“就是听他说,随便他说什么,我就听听,只需要答个腔:啊,这样啊,好的……医生说的话太多了,空下来就不想说话。相反,爷爷平时太独孤了,没人听他说话。”
无回应之地,即是绝境。
一个人的50年,会有多少憋进心腑的话,多少欲言又止,多少渴望和被拒绝的交流呢?这个像孙女辈的年轻医生现在愿意听。一听就是断断续续的8年,8年来爷爷住院期间,田玲几乎每天都去听那些我们听起来很吃力的词句。
田玲可能没有注意到的另一个细节:她听爷爷说话,轻轻搓他的手,整理他的被子,衣服,眼泪总会悄悄漫过眼眶落下来。爷爷往往是装作没看到,看看别处。
一个孤身到老的人,这辈子也许从来没人跟他、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也许从来没有人为他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也许从来没有人这么心疼他,不愿意放手让他走。人和人彼此契入对方的生命,也是确认自我的过程,而眼泪是情感确认的重要方式,血缘未必是。
老人回应的方式就是:把我的钱都给你。田医生当然是拒绝了,她唯一接受过的礼物是老人从老房子挖来的曼陀罗花。她很不好意思地告诉老人:我不会养,花死了……爷爷说:“那没关系,我回去再挖一棵来,我教你,这个花要贱养。”
[陪伴]
最后一段路,突然多了很多人
肿瘤科的病房在某种意义上是个枯寂酷寒之地:疼痛、恐惧、死亡……唯有人心的温度能浸润、能流动、能照拂。
老人午饭晚饭都吃最便宜的盒饭,都是素菜。营养科的医生根据他的身体开了营养配方粉,每天40元左右。后来知道老人的情况,营养科说:这个费用,我们自己来承担。
护士长刘红丽把科里的护士和实习生都召来,排了个班,每天固定一个人爱心接力。当天轮值的护士,会从家里给爷爷带一份自家炖的汤,或者专门出去给爷爷买一份瘦肉粥、营养汤。做完自己手里的工作,会来陪爷爷聊天,剪指甲,擦身。
多年独居生活,老人特别不愿意麻烦别人。有时候他会故意唬着脸责怪护士:“过度关心!你们都去忙自己的吧。”他怕小姑娘们耽误手里工作,就自己悄悄请了护工,但经济拮据没能撑几天。
小护士陈明欢像家长喂小孩一样,还轻轻拧了一下老人的脸颊。95后的实习小护士陈明欢跟前辈照顾老人的方式完全不同。病痛折磨下,老人胃口不好。下午她来喂老人吃猪蹄汤,像个家长喂小孩一样,轻轻拧一下老人的脸颊,搓搓他的手。老人不想吃,喂一口,往外吐一口。陈明欢说:你再浪费,我就……老人接了一嘴回呛她一句:你就,你就自己吃了……
她们这些小女孩几乎不哭,都是笑,叽叽喳喳围着爷爷笑,笑他年轻时也是大长腿帅哥一枚,怎么就没搞定几个老婆。这个时候,爷爷就瘪着几乎没牙的嘴笑,但又闭着眼装作没听到。
[死亡]
每天都在准备,每天都在告别
田玲10年没有换过手机,越到后来越不敢换。有时候,过了很久,会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某个病人的家属说,病人走了,最后的心愿是拜托家人要给她打个电话讲一声。还有病人去世后家属来送礼的,说这样田医生就不违反纪律了。
作为主治医生,田玲比谁都清楚爷爷的病情,她说这8年来,她一直在准备,一直在告别,一直在害怕和担忧中等待最后那一个电话。
杨希贤病情日渐严重,田玲也不愿意面对这随时可能到来的告别。她给我看了爷爷的病历,老人整个左肺完全被肿瘤侵占,右肺也已经转移,胰腺也发现有转移。肺癌晚期病人是什么感受?——溺水。肺叶无法打开,呼吸像拉风箱,病人就像沉进水中,闷,难受,一点一点被榨尽最后的力气。
我跟田玲说,爷爷反复念叨自己时间不多了。田玲说,临终的病人,自己会有强烈的感觉,这个医学解释不了。8年来,老人从未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他总是说,活到今天,他已经满足了。老房子那边有些老头都不相信他得了肺癌,老人家互相之间开玩笑都说对方:“你也该死得了。”
人也有矛盾的时候。我问老人想不想家,住了这么多年还是有感情吧,他眼睛望着窗外说:“我无家可想。没得什么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