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台阶上

温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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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2019年6月爆发反修例社会抗争，北京隔年出台国安法，引发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后最大规模移民潮，移居台湾的“转台”港人屡创新高，但到了去年却明显退潮。《联合早报》采访个案、指标性人物，并向移民顾问、学者和陆委会了解个中原因。

香港人移居台湾的人数，在2021年达到1万1173人的历史高峰后，去年锐减两成，萎缩到8945人，当中只有1296人获得身份证。

若把镜头拉远，2018年只有4148名港人移居台湾，2019年香港爆发反修例抗争，之后移民台湾的港人倍增。2019年至2022年共有3万6789名港人投奔台湾，年均9197人。

这只是港人移民潮的小缩影。根据港府统计处资料，2019年中香港人口达752万4100，到了2022年底只剩733万3200，少了19万零900。若计算目前在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和美国等热门移民国家居留、申请身份证待批者，一般估计香港的这波移民潮多达二三十万人。有专家估计，如今欧美疫情已稳定，未来五年还会有十四五万港人移民。

台湾与香港同文同种、距离又靠近，是最多港人移民的华人地区，为何忽然退热退潮？

移民顾问、学者和移居台湾的港人告诉《联合早报》，拿不到身份证是港人“转台”退潮的主因。

只有约2％获得身份证

据不便透露姓名的移民顾问估计，过去三年港人在台湾申请居留证的成功率高达95％，但只有约2％获得身份证。受访港人也称，在台认识的港人“没有一个成功”，充满失望、无奈甚至愤怒的情绪。

这波移居台湾的港人，主要通过专业移民和投资移民两个方式“转台”。根据台湾的港澳关系条例，住满一年后就可申请定居（即身份证）；投资移民则须经营实体公司满三年。但事实上却没那么简单，许多港人称，他们在期满申请时，官方又会要求考专业证照，或通过补充文件进行技术性拖延。

上述移民顾问说，关键是台湾有太多不透明的官僚文化和繁文缛节、国安疑虑，甚至是没说清楚的排外和保守心态。

他说，目前移民署、大陆委员会（陆委会）和国安会每月开一次会，联审申请身份证的港人个案；若是投资移民还要加上经济部投资审议委员会（投审会），一共“四大长老”审查。

“许多个案因为曾在陆资公司打工，被认定有国安疑虑而否决定居申请。官方拖延投资移民获得身份证的方式，还包括要求补未来一年的公司财务文件，等于变相要求人家多坐一年的‘移民监’。这样既让香港人无法提出行政诉愿，也让官方控制发出身份证的数量。香港人能不生气吗？”

陆委会电邮回复《联合早报》查询时说，因香港情势变化，从2019年至2021年移居来台人数呈现增长趋势。主管机关召开的审查会“原则每月召开一次，但会视案量弹性调整”，强调“只要查无国安疑虑，即会予以许可”。至于投资移民涉专业查核，多数案件因文件不齐备，影响审查期程。

陆委会也说，部分台湾人认为香港“一国两制”渐遭侵蚀，且受中共渗透、控制日深，因而对放宽措施有所疑虑，未来会基于国安与社会共识来推动港澳来台的修法规划。

陆委会指出，移民署屡发现有港人取得身份证后就撤减资、停业，也发现在港有工作仍未辞职，甚至撤资后申请低收入户救济等，“凡此乱象，均有违我投资移民政策之本意及预期效益，部分案件暂予保留观察”。

陆委会强调，官方已持续通盘检讨修正法规，欢迎香港各领域精英、关键人才、学生来台发展、居留和定居。

个案1

反修例青年逃台湾　念完硕士开冰室

参与反修例抗争的温汤姆（30岁）在2019年到台湾避难，在大学修读企业管理硕士，也半工半读，每周五天到士林夜市卖鸡蛋仔。

去年7月硕士班毕业后，他和两名入籍台湾的香港朋友合股，在西门町开了一家港式冰室，店名“叁陆伍贰”，意指触犯国安法得坐牢10年，加两天闰日，总共3652天。

他说，在香港开店成本比台湾贵四倍，他希望保留港人庶民文化和美食，让港人宾至如归，甚至在回本后开分店。令他最开心的是，相隔三年半不见的父母和兄姐，4月计划来台团聚。

他过去凭学生证居留，如今持每年更新的工作证。工作五年后一般就可获批身份证。

个案2

在台一年无工作　男护士无奈返港

为了移民台湾，夫妻分离一年多，租房一年没工作，无奈回香港，至今未获身份证。

47岁的小李和44岁的妻子在香港当了20多年护士，没有参加2019年的反修例抗争，但担心未来的生活，也向往台湾的自由民主环境，2020年初通过移民顾问申请专业移民。

小李获批居留证后，买了两张机票，但在2021年6月8日出发当天，妻子的居留证还未批，他只好一人先到台湾。

小李说，持居留证在台工作的工资门槛是高于工资水平的4万7971元新台币（约2108新元），雇主也得向官方申请许可。许多香港人试过都失败，他也跟大家一样去进修课程，等拿到身份证后再自由找工作。

他的妻子在香港继续工作，居留证足足等了半年才获批。加上当时疫情管控，来回都得隔离，夫妻俩再相见已是14个月后的2022年8月21日。

小李在台住满一年后申请定居，但五个月后赫然接到官方回函，另加新条件，要他必须先考取专业证照或从事专业工作。

小李无奈说，香港的护士制度跟台湾不同，许多同行在台湾报考都无法通过。

他过去在香港长期照顾精神疾病康复者，来台后考获高级健康管理师证照，但官方坚持他必须考获护理师执照。

靠储蓄省吃俭用租房一年来进修的他，去年12月已回香港工作。他感叹已经付出时间金钱，官方一年后才提出新要求很不合理，准备向官方求情，让他有机会通过预防疾病的理念来贡献社会。

个案3

医院病房主管　赴台一年半终获身份证

59岁的谢姓医院病房主管，赴台一年半后获得身份证。她表示，考证照的过程令人困扰，朋友当中没人拿到身份证。

她为了顾虑下属的不同意见，没有参与反修例抗争，但担心香港从法治走向人治，决定跟61岁会计师丈夫带18岁女儿移民台湾。

她2021年8月刚到台湾时，官方并没有明文说要考专业证照，但听移民顾问建议便去办理。

她感叹，考证照的过程令许多人很困扰，甚至打退堂鼓。

她花了四个月，先请家人把母校的成绩单拿到香港的台办做认证，再翻译成华文，寄到台湾做文书验证，再去参加台湾安排的考试。

她在台湾认识20多个来自香港的家庭，包括投资移民和护理师，至今没有人成功拿到身份证。

有三个家庭转而移民到美加，三家回香港，其余还在等待。

她为这些朋友陈情说，许多投资移民朋友付出很大代价，投资大笔钱又因疫情而亏本，还被官方怀疑是假投资，真是情何以堪。

她知道很多香港护理师都想留下作出贡献，但台湾考选部的门槛越来越高，令他们不得其门而入，建议降低工资门槛先让他们在护理领域工作，证明是真心要移民和服务，再考虑是否批示身份证。

流亡四年再创铜锣湾书店

林荣基盼今年能变台湾人

流亡台湾的指标性人物林荣基（67岁），来台四年还没拿到身份证，希望今年底能成为台湾人。

林荣基1994年在香港创立铜锣湾书店，2015年在香港和深圳间的罗湖口岸过关时被捕，一度失去自由八个月。他2019年4月移居台湾，一年后通过众筹600万元新台币（约28万2000新元）再创铜锣湾书店。台湾蔡英文曾到访书店与他合照，并在书架上的“连侬墙”留言“自由的台湾撑住香港的自由”相挺。

他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透露，当初以观光名义来台，过后通过工作取得居留权，每两年更新。去年初移民署官员来接洽，说要帮忙他通过专业移民申请身份证，并要他书面报告未来在文化工作方面如何贡献台湾社会。

他的报告才写到一半，就赫然发现患上第一期肺腺癌，去年9月进行化疗。移民署官员贴心提议帮他完成书面报告。若无意外，他可在今年底在居留证到期后成为台湾公民。

林荣基对台湾生活有褒也有贬。他说，通过健保支付，在台湾治癌的费用只有香港一成，书店租金也只有香港四分之一。他认为，台湾人有人情味、洗手间比较清洁、生活费低，生活品质好。

不过，他直言台湾相对封闭，甚至有些保守排外，“不说清楚、不愿承担”的官僚和低效率办事方式有待改进。

回顾逃亡岁月和香港现况，他认为面对不公义的事必须发声反抗，但呼吁香港年轻人保护自己，没必要留下来反抗，让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香港人比香港更重要，人的价值重于一切”。他也期盼台湾成为更成熟的民主社会，才能进一步影响中国大陆。

学者： 政策不完整　移民台湾风险大

受访学者指出，台湾没有移民政策，只有移民法规和行政，移民的风险太大须三思。

台湾政治大学公共行政学系教授苏伟业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说，台湾针对吸引移民没有一套完整的政策，移民署只是内政部属下执行法规的单位，没有决策权。

来自香港、移居台湾20年的苏伟业说，台湾把居留权和工作权分开，获得居留证，还要另外申请工作许可。

他说，过去十几年港人在台住满一年通常一两周就获批定居，可领身份证，形成了港人的合理期望。如今游戏规则往往没说清楚，许多港人来台住满一年后，移民署才“移动龙门”新设条件，也难怪香港人不高兴，不满人治凌驾于法治。

苏伟业指出，台湾移民署为了在期限前完成案子，往往以国安疑虑否决身份证申请，或要求提供良民证拖延时间。“许多香港人就是因为国安法逃亡，怎么回香港拿良民证？”

他说，不少香港人从前认为台湾政府挺香港，经历这一切之后，已从好感变恶感。

他直言，移民台湾的风险太大，不确定因素太多，建议港人现阶段若没必要，不要冒险考虑全家移民台湾。

一名从香港移民台湾20年、不愿具名的大学女教授告诉早报，她认识超过20起香港移民个案，2019年之后没有一个人成功获得身份证，连以依亲为由都往往失败。

她认为台湾对香港移民的处理，可能也有选举考量，担心香港人比较偏蓝，投票时会对民进党政府不利；同时也考虑到香港人英文比较流利，担心台湾人被抢饭碗，引起本土选民反弹。

她说：“我经常鼓励班上的香港侨生，希望他们在学术上能有好表现，证明他们是人才和精英，借此让台湾人对香港人改观。”

不具名的移民顾问则认为，民进党政府并不是很想让香港人移民台湾。“可能他们认为香港人爱发表意见，是难搞的刁民，担心人数多了会给政府多一道阻碍。”

他直言：“我最近都劝顾客别急着申请定居，不如等换了执政党后再申请。因为明年很快要选总统，换个脑袋瓜或许比较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