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稿

黄小芳

[email protected]

美国今年3月向韩国、日本和台湾提出建立“芯片四方联盟”（Chip 4）的构想后，围绕芯片问题的地缘政治博弈再次成为国际焦点。芯片四方联盟首个预备会议盛传将于8月底至9月初举行，但截至9月中旬仍迟迟未敲定日期。这场牵动中国经济命脉的会议背后，芯片四方联盟受邀国家与地区有哪些地缘政治考量？中美越演越烈的芯片之争将在国际舞台上泛起哪些涟漪？

美国总统拜登今年8月9日正式签署《2022年芯片和科技法案》，对芯片产业作出2800亿美元（约3857亿新元）的“历史性投资”，表明要制衡中国，并加强美国在半导体领域的领导力。9月又有消息称，美国正考虑限制本国企业投资中国科技公司，并进一步收紧人工智能芯片对华出口。

中国官方则在9月6日主持召开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会议时，强调要强化国家战略科技力量，大幅提升科技攻关体系化能力，“在若干重要领域形成竞争优势、赢得战略主动”。

过去两个月来，中美对芯片领域的重视再度升级，标志着两国的芯片竞赛逐步迈入新的赛段；这场芯片之争的硝烟也正加速蔓延至地缘政治场域，芯片产业被步步推向中美地缘政治博弈的主战场。

美国今年3月向日本、韩国和台湾提出芯片四方联盟构想，8月初传出芯片四方联盟即将举行首次预备会议的消息。

台湾和韩国分别是全球第一和第二大芯片产地，根据市场研究机构集邦科技的估算，台湾在全球晶圆代工市场中的市场份额达到62％，韩国则达18％。日本虽然并非芯片出产大国，但在关键制造设备和光刻胶等材料的生产中占据重要地位。美国则掌握关键的电子设计自动化技术，并拥有全球最多的半导体制造设施。

美国、韩国、日本和台湾涵盖了芯片生产链中所有重点领域；若四地联手，中国大陆在芯片领域面对的“卡脖子”危机，将显著升温。

半导体受制影响科技发展中国赶超还须要更长时间

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东亚国际关系助理教授柳庸煜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分析，芯片是所有科技发展的基础，美国对中国先进芯片供应的围堵将严重限制中国科技的发展，也会给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发展带来冲击。

柳庸煜说，中国与芯片相关的中介公司和工厂未来很可能难以和外国企业维持正常贸易往来，这将打击大陆的社会与经济稳定。现阶段这只是美国向中国施压的其中一种方式，北京须尽快找到应对方法，但目前看来没有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案。

去年以来，拜登政府通过汇集民主国家力量，力图在外交上掣肘中国的战略愈加凸显；有观点认为，若拜登政府能通过芯片四方联盟减少台湾、韩国和日本对中国大陆的经济依赖，在外交上将有助于提升美国对东亚盟友的影响力。

柳庸煜指出，芯片四方联盟的主要目标是限制中国科技的崛起，同时受邀方都属于民主地区，这为美国的战略提供了支撑和延续的基础，这个科技联盟将与美国组建民主联盟的计划相辅相成。

中国早在2015年已提出对核心基础零部件和关键基础材料自给能力的关注，并在实施“制造强国”战略的首个10年纲领《中国制造2025》中，列明核心基础零部件和关键基础材料自主保障率在2020年和2025年分别达到40％和70％的目标。

但市场研调公司IC Insights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只有约16％的半导体是从国内采购。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郝福满（Bert Hofman）预计，中国大陆的半导体领域须要较长的时间才能赶超其他地区，目前大陆在先进半导体的投入不算太成功。其中一个原因是大陆推动半导体发展的措施比较分散，许多地方政府都追逐同样的目标。由于地方官员绩效制度奖励的是短期政绩，不少地方政府发展半导体产业的视野也较短浅。

中国庞大市场　台韩难放弃

尽管芯片四方联盟看似来势汹汹，美国能否实现芯片四方联盟构想仍存在巨大的问号。

中国目前是全球最大的半导体市场，外界普遍认为，美国能否说服台湾和韩国这两大芯片产地放弃巨大的大陆市场，并吸纳两地庞大的芯片出口，将成为芯片四方联盟能否实现的关键。

台湾、韩国和日本也很可能担心中国大陆的经济报复，而拒绝配合美国对大陆实施科技围堵。

市场调查机构全球半导体行业协会一份报告显示，中国市场的芯片销售额达到1925亿美元，占全球销售额的34%。根据数据分析机构Statista统计，台湾2021年接近六成的集成电路出口至大陆和香港。韩国对大陆和香港的半导体出口也占总出口量大约六成。

美国政要近两个多月积极走访芯片四方联盟受邀地区，台湾自8月迎来包括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在内的六组美国政界访问团。

继美国财政部长耶伦7月访问日本和韩国后，美国副总统哈里斯也宣布在9月底访问日韩；拜登5月首次以美国总统身份访问韩国时，首站便是参观三星位于平泽的半导体工厂。

但芯片四方联盟组建过程极为缓慢，台湾8月中表明未接到预备会议通知，韩国虽然已确定将出席会议，但多家韩国媒体上月引述韩国政府官员报道称，韩国已提出参加会议的条件，包括会议不能刺激中国，以及会议并不是为了组建联盟，而是为了强化跨境芯片合作。

韩国和日本对于台湾加入跨境合作机制的谨慎态度，以及日韩两国之间长久以来的紧张关系也被外界视为实现芯片四方联盟构想的挑战之一。

日本和韩国2019年点燃的半导体之争目前仍悬而未决。日本当时宣布限制向韩国出口重要的半导体及有机发光二极管面板原材料，这项限制目前仍未解除。

有分析认为，芯片四方联盟预备会议至今仍未敲定日期，显示美国与台湾、韩国和日本难以达成共识。

华盛顿智库中美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古普塔（Sourabh Gupta）解读，芯片四方联盟的构想对韩国和台湾而言喜忧参半。韩国半导体公司依赖中国市场推高收入和利润，这些收入进而投回韩国国内的半导体研发。但随着中国厂商逐渐挤入原本由三星和SK海力士占据的市场，中国市场带来的丰厚利润将成为过去式。

对台湾而言，芯片四方联盟和美国《2022年芯片和科技法案》脱离不了关系，而芯片法案的宗旨是要降低美国面对的“中国风险”，包括依赖台湾生产和出口带来的风险。芯片四方联盟组建的整体逻辑包括在一定程度上掏空台湾岛内的芯片产能；相应地，台湾芯片制造商的收入和利润也将减少。

东南亚国家主要占据芯片生产链的下游，料不会受到中美芯片之争太大的影响。随着中美双方加大对芯片产业的投入，东南亚国家可能在芯片组装、包装和测试方面获得更多机遇。

——华盛顿智库中美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古普塔

学者： 芯片价或下滑 其他国家将受益

受访学者预计，芯片四方联盟的组建不会对东南亚和欧洲等地带来直接冲击，甚至有可能推低全球的芯片价格，让芯片四方联盟和中国以外的地区受益。

分析普遍认为，美国对中国芯片进口的围堵措施将促使中国加速自身的芯片发展。国际半导体产业协会的统计数据显示，中国大陆的晶圆厂建厂速度位居全球第一，预计至2024年底，将建成31座大型晶圆厂，主要锁定成熟制程；设厂速度大幅超越台湾同期间预定投入运作的19座，以及美国预期的12座。

成熟制程芯片下来或过剩

不少分析认为，随着中国对芯片领域的投入加大，成熟制程芯片下来可能出现供应过剩的情况。

华盛顿智库中美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古普塔分析，芯片四方联盟主要的目标是限制先进制程半导体技术流入中国，除了荷兰和新加坡这两个涉及高端半导体供应链的国家，欧洲和亚细安国家不会直接感受到芯片四方联盟带来的影响。

反之，若中美在短时间内对半导体产业投入大量津贴，导致半导体产量过剩，欧洲和亚细安反而可能因芯片价格下滑而受益。

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东亚国际关系助理教授柳庸煜指出，东南亚国家主要占据芯片生产链的下游，料不会受到中美芯片之争太大的影响。

随着中美双方加大对芯片产业的投入，东南亚国家可能在芯片组装、包装和测试方面获得更多机遇。

经济依赖中国　韩国难明确“入组”

一边是最大的贸易伙伴，另一边是重要的盟友和军事同盟——芯片四方联盟令韩国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在中美之间走钢索的韩国成为芯片四方联盟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韩国总统尹锡悦今年5月上任后，明确向美国靠拢，令中韩关系急速降温。韩国5月提出正式加入美国牵头的印太经济框架；6月有消息称，韩国将加快推进萨德基地恢复正常运转；美国、日本和韩国8月举办了五年来首个弹道导弹防御演习。

不过，即便在中韩外交关系遇冷的背景下，两国的经贸联系仍持续增长。今年1至7月，韩国实际对华投资大幅增加44.5%，对华投资增长率位居各国之首。

中国已连续18年位居韩国第一大贸易伙伴国，世界银行数据显示，韩国对华进口和出口占韩国进出口总额超过两成；这个比例比排名第二的美国高出近一倍。

韩国对中国的经济依赖，成为尹锡悦政府向美国靠拢的最大制约。韩国将参加芯片四方联盟预备会议的消息传出后，引起韩国财阀的关切，也有不少韩国舆论对芯片四方联盟可能带来的负面冲击提出警告。

负责芯片业务的三星首席执行官庆桂显9月初便公开表明，三星正在尝试寻求双赢的解决方案，并且难以放弃中国市场。三星今年2月也宣布聘请前美国驻韩国大使李柏特（Mark Lippert）主管北美地区事务，显示韩国财阀已准备应对芯片领域日趋激烈的地缘政治与外交博弈。

《南华早报》引述韩国庆熙大学中国外交政策教授朱宰佑的分析称，除了韩国，没有其他国家和地区会在芯片四方联盟中顾及中国的利益。目前中美都需要韩国，若韩国能扮演这个角色，可能是个双赢，韩国能由此增加与北京的谈判筹码。

学者： 韩国是芯片四方联盟“变数”

华盛顿智库中美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古普塔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指出，韩国将是芯片四方联盟中“摇摆不定的变数”。台湾在与美国的关系中没有太大的支配权，日本在整体半导体产业中扮演的角色较小；相较下，韩国在半导体领域占据更重要的地位，在中国的芯片生产也是韩国半导体企业关键的营业模式。

古普塔说，北京明白这一点，因此在外交上料会更尊重地对待韩国。

但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东亚国际关系助理教授柳庸煜认为，韩国虽然在芯片领域拥有全球影响力，但并没有独霸这个市场，因此韩国难以在两个大国之间左右逢源。韩国是美国的重要盟友，要在中美之间充当平衡者也不太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