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土地、一个新区、一栋建筑……终归把人凝聚到一个屋檐下共鸣的,还是人的故事。
香港变了吗?
提到自己从香港旅行回来,这是朋友话题的开始。就像一个共同老友经历了什么,总让人问起:它怎么样了?
被拿来比较,是香港的宿命,和其他城市比,和往昔的自己比。因为熟悉,所以比较。人如此,城市亦然。
这些年不时看到唱衰香港的帖子;某播客的香港旅行短视频中,一家小店出售的标语牌,赫然写着“以前是香港,现在叫香港”,一字之差,满腹委屈。
时隔五年再次踏上这块土地,变与不变是每转一个街角时都在努力捕捉的。五天下来,在如昨的山水间,在维港的微风中,在人气沸腾的烟火处,仍然感叹这座城市的得天独厚、魅力依旧。当然,只需要遇到一个听到普通话就态度恶劣的人,就也立刻认出这还是那个香港,没变。
要说“变”,最明显的感觉是这里已不再是“亚洲购物天堂”。走在油尖旺,觉得油麻地不再油亮,尖沙咀也不冒尖,旺角也不太旺。虽然游客如织,并不像一些社媒博主渲染的那么萧条,但关门店铺比比皆是,没关门的也多是在贩卖着并不起眼的商品。
当很多港人开始“北上消费”,甚至“北上就医”,对于香港的萧条,不同人有不同的归咎哲学。然而,把一切都怪在回归,是对大陆城市飞速发展的无知,以及对电子商务等新消费模式颠覆力的低估。放眼世界知名商圈,凡未与时俱进者,必然门可罗雀。试问,当所有商品都只是指尖和屏幕的距离,世上还有哪个城市是“购物天堂”?
除了商业,香港景观更大的一“变”要数西九龙了。在如今无事不政治的香港,“西九”二字,从1990年西九龙填海计划宣布的一刻起,发展和争议交织,踉踉跄跄走了30余年,到今天仍是进行时。从高铁西九站,到文化新地标,这里的工程个个耗资不菲,也始终被香港反建制人士诟病。
占地约整个填海区域九分之一的西九文化区,前身是时任特首董建华于1998年宣布的西九龙文娱艺术区。2004年,还是政务司司长的曾荫权打出口号:创地标、显文化、添悠闲。2018年,为西九文化区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主持动土仪式的前行政长官林郑月娥,用“好事多磨”形容这个让她备受港人抨击的项目。
浩大工程的口号,往往是要以10年为刻度才有回响。是空话还是愿景,有时要一个人的半辈子才有答案。
从九龙站走到西九文化区,倒T字形的视觉文化博物馆M+,和不远处的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均已建成,但周遭的建筑工地,仍给人大兴土木的即视感。在寸土寸金,每块地都用到极致的香港,竟又冒出一块没翻过的石头,仿佛回到垦荒元年。遥看对岸港岛,竟有新旧交替的冲击。
难得赶在展期的最后一天,参观了M+特展《贝聿铭:人生如建筑》。特展将这位生于广州、长在香港,学成于美国并心怀上海苏州情结的智者,透过珍贵的图文影音档案生动呈现。60年建筑生涯的杰作,未完成作品的图纸和模型,展厅里人头攒动,看完后不得不佩服近30人幕后团队的用心。
特展虽是一位102岁老人的故事,但当中闪现的关键词涵盖家国、身份认同及对中西方文化的深入思索,无不照见今时。
有段录音是贝聿铭1980年的粤语演讲《关于北京城市规划和中国建筑艺术创作民族化问题》。有趣的是,那不久前他刚给新加坡的市区天际线留了一笔。他在演讲中说,“新”是他在为新加坡设计华侨银行总部大楼时的主旨。考虑到新加坡的历史和城市现状,他认为“只能向前看,越新越好”。
对于中国,他则主张“向后看,再向前走。不要求快,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前进”,在传统建筑艺术的基础上,找到一种中华民族特有的风格。
不知道如果贝老在世,会如何评价西九的建筑设计。西九,是应该越新越好,还是向后再向前?
想起龙应台曾在2003年分享对西九文化区的畅想,认为关键要问香港究竟要教出什么样的下一代。
“听普契尼、背莎士比亚、读伦敦报纸、谈英国政治的香港人?还是看帝女花、读唐诗、辩论中国民主的香港人?是东西两种文化底蕴都很扎实而挥洒自如的香港人,还是两边都脚不着地、心里觉得很空的香港人?是随时拿出护照准备奔向他方的香港人,还是认定了这块土地、准备创造崭新的‘香港文化’来面对世界的香港人?”
2025年回看这段提问,感触良多。贝老绝对是学贯中西的典范,今人或难以匹敌,但能在M+与络绎不绝的参观者共同感受,也给人多一分积极乐观。一块土地、一个新区、一栋建筑……终归把人凝聚到一个屋檐下共鸣的,还是人的故事。
人生如建筑,城市亦然。与其纠结在香港有没有变,不如问,有哪座城市可以不变,又可以怎么变?
(作者是《联合早报》影音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