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到朋友家里做客，见到他正在念小学高年级的女儿。小姑娘热爱文学，家里中英双语的各种小说基本上都读过，听说自己还能编写童话故事。

我半开玩笑地说，将来念文科，肯定能成大材，说不定和我成为同行。谁知朋友摇头道，文学当个爱好就行了，没啥前途，应该学理工科，将来去科技行业发展。

我虽然感到有些尴尬，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新加坡人力部去年6月底公布的《常年职业工资调查》显示，榜单排名前20的职位，不少与资讯科技业相关。《职场人2024：全球劳动力观点》报告则显示，在本地打工族中，文化艺术领域工作者对薪水不满意的占比最高，达67%。

文科衰落是全球普遍现象，在中美等国也是如此。据《华尔街日报》报道，2012年到2020年，美国拥有人文学位的毕业生下降29.6%。《纽约时报》指出，对文科的持续撤资，可能导致大学“沦为某种职业学校”。同样地，2023年中国高校新增1673个专业、撤销1670个专业，被裁撤的包括大量文科专业。网红“考研名师”张雪峰曾称“闭着眼睛摸一个专业都比新闻好”。

文科的衰落有自身和大环境两方面的原因。从自身来看，一些高校文科设置冗余，研究方向与现实脱节、内卷加剧，用中国学者的话来说，是“日益精致的平庸”。

大环境的因素更值得重视。在美国，科技精英占据话语权，对“阻碍科技创新”的政府监管深恶痛绝，人文知识分子的社会影响力衰减。在科技乐观主义者的宣扬下，很多人更相信通过技术进步而不是制度变革，来解决当下深刻的社会矛盾。

在中国，受大国崛起、中美对抗的话语影响，舆论场上“工业党”、军事博主等声势壮大，文科生遭理科生鄙视，被蔑称为“耍笔杆子的”“耍嘴皮子的”。

从更高的视角看，科学和数字统御一切，工具理性大行其道，人文主义式微，是当代人类社会最重大的问题之一。全球右转的趋势，让政治光谱相对偏左翼的人文学科，发展环境更加逼仄。

如今，在议题讨论上，算法模型取代报纸版面，互联网产品经理压倒传统媒体编辑；在文艺评价上，流量为王战胜审美判断；在社会价值观上，金钱、效率等能用数字衡量的指标，也让难以量化的美德、精神追求等无法抗衡。

然而，科技发展并不能解决一切。首先，科技不能回答与人生意义、存在本质相关的终极问题。现代性导致人类的孤独、疏离、焦虑、异化愈加严重，特别当经济危机、政治动荡来临时，更为明显。严肃的人文学科没落，玄学甚至邪教等就会填补这块需求。

其次，科技进步也会带来新的问题。例如，人工智能是否须要被监管？自动驾驶应如何设置交通规则？元宇宙里的行为是否要负法律责任？这类问题，都须要人文学科给出答案。如果让科技公司甚至AI自行决定，世界将面临极为危险的未来。

回到最初话题，我当然希望朋友的女儿将来选择更有前（钱）途的专业，但我更希望她能发挥所长，在热爱的领域闪光；同时，社会也能给予足够的认可与应有的报酬。

当大家都认为人文学科没有用处的时候，或许恰恰才是人类最需要它的时候。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数码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