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世易，以色列的国力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巴勒斯坦人依旧是被剥夺的弱者。当中有人认命，屈辱过活；也必然有人要反抗，只是正规战场拼不过，唯一的路径选择就只剩恐怖主义了。每个人都希望，下一代比自己更成功，但在加沙，在巴勒斯坦家庭里，这无疑是奢望，生命的悲催莫过如此。

年少时，读到西德慕尼黑奥运村内，以色列代表团中11人被杀的新闻，直觉就认定那批巴解“黑色九月”的枪手是“坏人”，很可恶。没几年，以色列特种兵千里奔袭，在乌干达机场神奇解救几乎所有被劫持的人质，还歼灭了巴解与德国红军恐怖分子，如此电影般的情节，看了油然生起一股英雄崇拜情结（顺便一提，以方一个叫约纳坦·内坦亚胡的上校牺牲了。是的，就是现任总理的亲哥哥）。

不过长大后，看多懂多了，便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如此嗜血，或极端到愿意当人肉炸弹，跟敌人甚至陌生人同归于尽。一些当然是受到各种意识形态的感召，或者被忽悠，如圣战士被告知在天堂那里，有很多处女在等他。但更为普遍的，是一、被逼到绝境，二、没有其他斗争手段了。

让我强调，哈马斯是恐怖组织，滥杀无辜也是不可宽恕的。但这篇文章更多是想尝试论述恐怖主义何以兴起，且难以根除。先说后一个前提——没有其他斗争手段。

很少国家会践行恐怖主义，强国更没有搞这一套的必要，因为有外交地位，有正规的军事力量，以及最新科技和财力后盾等等。例如以色列，它的军力碾压中东所有国家以及任何反对它的非政府行为体。这么说吧，当你的武器库里有核弹，平时对付的都是手上只有石头和燃烧瓶的民众，根本就不需要恐怖主义。

利库德集团前身　就是恐怖组织的模版

一个极其反讽的反证，就是以色列本身。一般读者大概不知道，今天执政的极右派利库德集团的前身，是一个叫伊尔贡的半武装组织。在犹太人的复国事业刚起步，力量还很薄弱时，这个组织干的就是恐怖主义罪行。

二战结束后不久，策划耶路撒冷大卫王酒店爆炸案，造成91人死、46人伤的就是伊尔贡。更恶劣的是发生在1948年4月圣城附近代尔亚辛村的大屠杀。在该次行动中，伊尔贡总共无差别杀了107个阿拉伯人，包括妇女和小孩。快进到70多年后，这和哈马斯恐怖分子上个月在雷伊姆基布兹音乐节上见人就杀，行径是否如出一辙？可以说，伊尔贡就是哈马斯的模版、“祖师爷”，也许还包括莱希组织、哈加纳等，英国人当年提前放弃托管，不能言说的原因之一，就是被这些个犹太恐怖组织夺走太多尊贵的生命了。

犹太人的恐怖主义发端，其实还可以扒得更久远。在公元以前，对抗古罗马人的暴政时，最多事迹被载入史册的有两个派系：奋锐党和短刀党。他们主要击杀罗马官员，以及和帝国合作的任何族群，包括自己的犹太人“叛徒”——只要不认同起义召唤的，都可除之而后快。这是我读到的人类史上最早的极端暴力团体。当然，在那冷兵器时代，没有自动步枪或炸药，也没有“恐怖主义”之说，但滥杀无辜、制造恐怖的性质是一样的。

奋锐党人最后在死海边上的马萨达要塞，被罗马军团围困了三年。里头仅存的900多人，在要塞快被攻陷时，除了几个妇女和儿童，全都自我了断。注意，犹太教不允许自杀，所以是分配了任务，由自己人执行“他杀”，包括对家里的妻儿下手，场面的悲壮可想而知。

有一种说法，是犹太人有着一种决绝的民族性，在宗教、文化上极为排他。这解释了为何自公元前700年开始流散，从中东再遍布全球各地，历经几十代人岁月，民族的血脉能延绵不断，精神家园始终完好，最后还能被号召回到迦南建国。这种生生世世的执念，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是绝无仅有的。

如今时移世易，以色列的国力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巴勒斯坦人依旧是被剥夺的弱者。当中有人认命，屈辱过活；也必然有人要反抗，只是正规战场拼不过，甚至连入场券都没有，唯一的路径选择就只剩恐怖主义了。

有人在难民营里　已繁衍了三四代

这点很容易理解，至于恐怖主义的另一个前提——巴勒斯坦人的苦难，估计很多人在这场战争爆发之前，所知是模糊、有限的。其实也没有千年恩怨，事情主要都发生在这百年间，限于篇幅，让我尝试以四个要项概括。不过先声明：我仅仅是尝试，最有资格述说的，还是巴勒斯坦人自己。

绝望之一：失去家园，经济凋敝，没有自由和尊严。

几次战争下来，加上犹太人持续扩大定居点，目前的巴勒斯坦难民和他们的后代已达600万，分布在约旦河西岸、加沙、以色列，以及好一些阿拉伯邻国。他们绝大多数住在难民营里，一些甚至已繁衍了三四代人。

在加沙，留守者就算不是地理上的难民，也可能是经济难民，因为这块小飞地已被以色列封锁几十年，人无法流动，物资进出受阻，失业和贫穷问题永远无解。如今又因战火，彻底沦为战争难民。

逃离是选项吗？那等于永远寄人篱下，以及土地永远让犹太人侵占。当然，大多数老百姓思考的，不是家国情怀、历史使命，而是根本走不了，因为被困死在加沙这个世界最大的“露天监狱”，况且谁要收留还是个大问号。目前唯一的逃生门，是从拉法口岸进西奈半岛，但埃及不敢开啊，因为它收容的多国难民已累计超过40万，再让加沙人涌入，绝对是经济、政治和安全上的多重灾难，不是这个正寻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救助的国家，所承受得起的。

每个人都希望，下一代比自己更成功，生活能过得更好。但在加沙，在巴勒斯坦家庭里，这无疑是奢望，是空中楼阁，生命的悲催莫过如此。

绝望之二：战火在狂烧，死亡阴影无处不在。

从卫星图像可见，加沙地带近半的建筑已被夷为平地或破坏，加上断水断电断粮断药，以及传染病，基本已不可再住人。你说攻击北加沙之前，有叫人往南逃，且别说到了没地方住没生活物资，我看照片，明明最南端的拉法镇也是烽火连天，显然是赶尽杀绝还不忘假慈悲。至于炸难民营和医院，更是闻所未闻，就算里头藏有恐怖分子，也远远超越了战争法和人道的底线。

为了杀一个哈马斯　可以让百多人陪葬

最荒谬的是当地最大的贾巴利亚难民营，在最初两轮的空袭后，累计死了100多人。报道中，出现了唯一的名字——比亚里，因为他是以军的目标，一个哈马斯指挥官。但其余死去的，对不起，都是无名氏，因为都只是遗憾的“附带损伤”。

最大的希法医院也是如此。我相信里面确实有作战室、地道，也有哈马斯。但医院范围内同时也有好几千病人、医护，以及来寻求庇护的平民啊。炮弹来时，死最多的，还是这些无辜者。上周联合国人员第一次前往视察，在大门口就看到乱葬岗，最后他们告诉世人，医院已成了“死亡地带”。

绝望之三：敌人太凶残太虚伪，还是偏执狂。

内坦亚胡从政至今，始终反对巴勒斯坦建国和拒绝撤离占领区，也无意推进和平进程，包括主和的拉宾和巴解领袖阿拉法在1993年好不容易达成的《奥斯陆协议》。在他发起的反拉宾示威游行中，狂热的锡安主义者连道具棺材都抬了出来，并高喊“拉宾去死吧！”以致拉宾被暗杀后，他与事件的关系一直难以撇清。

在军事语境中，专家经常争辩是否有一个比例原则，即因为有了精准武器，当你解决掉对方的一个士兵时，应该把平民的死亡数控制在多少才算“合理”，或符合人道主义？但我认为以色列有另外的一种简单粗暴的逻辑，就是你杀了我多少人，我就要你X倍奉还，以实现震慑力。以色列在被哈马斯突袭的第一天，最先死了1300人，包括800个平民，之后它发动反击，一个多月下来，已在加沙打死超过1万3000个巴勒斯坦人，即这个X已来到10倍！不敢想象最终会是多少，只知道每一个倍数，等于那天音乐节惨案死难者的总数。

巴派系内斗　以色列运作另类“两国”

内坦亚胡曾警告，他会让加沙成为地狱，如今真“兑现”了。至今那里死去的儿童已超过5500个，不知他有什么感觉。上个月，他的网军幕僚纳夫塔利（Hananya Naftali）在X账号上放了一张几个婴儿被炸死的照片，配文是这样的：“全球应该感谢我们摧毁了这些小型定时炸弹。我们正在阻止类似事件未来几年发生在其他国家。”

读了让人不寒而栗。

绝望之四：看不到政治出路，前景越来越暗淡。

巴勒斯坦主要有两个政治实体。一个是西岸的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席是法塔赫的阿巴斯。这是一个安于现状的贪腐政权，虽享有“自治”的名堂，以及国际上所谓的“承认”，实则土地碎片化、到处是围墙和摄像头、人民得接受“种族隔离管制”，连税款都是以色列代收，治安部队也被以色列掌控，任务更多是针对自己人，当然也不能有军队。在华文里，有一个很难听的词叫“儿皇帝”，用来描述被美国和以色列供着的阿巴斯，虽不中亦不远。

另一个是实际控制加沙的哈马斯，它较有群众基础，曾经赢得包括西岸的选举。哈马斯虽然反对以色列建国，但早年，同样是以色列在暗地里扶持的，好用来抗衡更主要敌人——巴解的核心法塔赫。怎料如今强弱易位，法塔赫走向衰败，反成了需要美、以“输氧”确保不会倒下的组织。无论如何，以色列的利益最大化，是让敌人忙于内斗，无暇攘外。两派果然在2007年，在某些外力操弄下爆发了内战，确立了今天一个管加沙，一个管西岸的另类“两国”状态。

更大的Nakba 2.0，隐隐然就要降临

巴勒斯坦人的无力感，还不止于内部无数大小派系摆不平。在国际上，它的好一些阿拉伯兄弟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节奏正在加快。这是背弃的信号，哈马斯知道，死活都要放手一搏，否则再没机会。

至于手上尽是筹码的以色列，终局（endgame）策略已越来越清晰，大致是这样的：

一、把南北加沙都打烂，制造一种无法生存的状态，包括大量的死亡。这一点，已“有序”推进中。

二、清空人口，包括逼埃及开放口岸，或要求国际收容。几天前，它的情报部长已经在《耶路撒冷邮报》撰文指出这个“自愿出走+安置”的方向。她没明言的是：人只要出去，永远回不来；而一个没有巴勒斯坦人的加沙，就没有哈马斯、没有威胁。当然，以色列国的土地又多出了一小块。

三、更大的肥肉，还是西岸和耶路撒冷。那里容易许多，因为时间在以色列这边，可以继续占领、扩大定居地，只要确保阿巴斯不会被拉下，以及长期来说，确保后继有听话的人。

四、两国方案？执行了以上一二三点，就纯粹沦为国际谈资了，不必再纠缠，也不重要。

1948年犹太人宣布建国，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76万巴勒斯坦人被迫逃亡，他们称之为“灾难”（Nakba）。一场更大的Nakba 2.0，隐隐然就要降临？

有人认为内坦亚胡的政治生命就快结束，接手的人，也许另有想法。但我觉得概率很低，因为在以色列政坛，比内坦亚胡更鹰派的大有人在。

或者也有这样的疑问：如此蛮干不怕被国际谴责，也太不光彩了吧？

我只能说：这些时日，也算看明白了。杀小孩的刽子手，是不会在乎的。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