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合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来看，无论如何改革教育方式，都要更加注重“关系”这块基石。如果不适时、适当地让渡对孩子的控制权，成人很难和孩子建立高品质的关系。只有在高品质关系的基础上，成人才有能力去影响孩子。

自从《联合早报·交流站》开辟“青年视角”以来，青少年就多了一个与大众交流心声的窗口，同时可以启发成人从他们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上周三（10月11日），我看到陈诗庭写的《现代青少年问题应被重视》，觉得确实写出了现在青少年感到困扰的一些问题。例如作者在文中提出青少年的“叛逆行为”，如霸凌、吸电子烟、未成年人性行为、夜不归宿和偷窃等。但是，我们如果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作者所认为的这些“叛逆行为”，在每一代人的青春期，都曾经面对过，到底“现代青少年问题”是个什么问题呢？

社会其实一直在进步。陈诗庭笔下那些所谓“叛逆行为”，在过去的时代要远比现在严重。例如，过去没有电子烟，但是吸烟的总人口远比现在多。过去由于性知识不普及，“不安全”的性行为也远比现在多。除了不良行为，青少年违法犯罪，过去也比现在多。所以，这些都不是现在这个时代独有的问题。

我们不妨先来分析一下，为什么一代一代的青少年，都会面对同样问题，再来看看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少年，和过去有什么显著的不同，才能知道我们真正要面对的问题是什么。

试探试错是成长的阵痛

当我们用“叛逆”这个词来统称青少年的一些行为时，体现的是完全的成人视角和成人对话语权的掌握。所以，我更愿意称其为一种“成长的阵痛”。人类的成长，就是从完全依赖父母到逐渐脱离父母，独立成人的一个过程。青少年时期是人们在做各种试探，以及思索和选择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关键时期。

这时有可能跌倒受伤，有可能历经挫折和爱而不得的痛苦，也有可能一帆风顺，只是偶尔跌下云端。青春期的大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冲动和情绪化；另一方面，大脑这种特质也让人更有勇气面对生活中的挑战。在这段时期，人们总在尝试把握对自己人生的控制权，需要探索的时间和空间；当然，也面临很多前所未有的诱惑，容易行差踏错。

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有一部小说《德米安》（又译《彷徨少年时》），写的就是一个少年人从彷徨迷惘到终于寻得自我的历程，淋漓尽致地描写了这种成长的阵痛。在这篇小说的开端，他写了主角少年辛克莱生活的“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父母的家，意味着“慈爱又严厉的父母，各种规范与学业要求，以及柔和洁净的环境”。在这个世界里，“一切有条不紊，未来一片光明”。但是，与此交错重叠的还有另一个世界，那里“流淌着怪异、诱惑、恐惧和神秘事物”。另一个不那么光明的世界，一直在诱惑着辛克莱，也诱惑着每一个青春期的孩子。

回想我们走过的路，明里暗里，谁没有尝试过冲破规则和藩篱，徜徉在或大或小的灰色地带？也许我们每个人的青春期，都要经过和穿越黑塞笔下黑暗的第二个世界，才能抵达自我，臻于成熟。

现代青少年对控制更敏感，对网络更亲近，除了有青春期的共性外，也有时代赋予的显著特征。由于社会总体在进步和教育上不断增加的投入，现在青少年可以说更加“早熟”。不仅在身体上比过去更高大，更成熟，在心理上也比过去更早开始走向成熟。这就意味他们更早开始经历青春期成长的阵痛，也更早申索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权，对人生的控制权之争也更加敏感。

曾经有位学者分享过这样一件小事。有一次他去接女儿放学，女儿手中拿着一杯饮料就上车。一坐下来，他就说，把饮料放在杯架上，以免洒出来。这时候他女儿却说：“我刚想放呢，你就说了。那这到底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他女儿为什么对这个问题如此认真，一定要分出这个想法算谁的呢？这其实就是缘于自我意识的觉醒、对控制权的敏感。这只是一件非常小的事，他们便如此敏感。那么在其他事情上，他们可能更加敏感。当我们知道现代青少年的这种心理特征时，成年人就要学习怎么放下自己的控制欲，放下我们什么都想要知道，什么都想要掌控的那种心态。

另外就是网络和电子产品与生活的深刻捆绑，这是前所未有的时代问题。网络时代，也意味着这是一个资讯爆炸的时代，同时是一个消弭了所有年龄界限的时代。电影尚有分级，网络几无界限，若有限制，全靠自觉。在这个新的时代，家庭和学校再也没有过去那样毫无疑问、压倒性的影响力了，尽管表面上还维持着权威的形象。

网络时代是一个消解权威的时代，青少年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新世界里。依赖权威行事，动力是外在的；网络时代，行事的动机越来越要向内求。也就是说，孩子若不是对你心服口服，内心真的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就很难按照你说的去做。他们对平等自由日益增强的要求，也伴随着这个时代而来。这也是今日教育必然要面对的挑战。

当然，我也很理解陈诗庭文中所表达的那种忧虑，也很赞赏她能把这些忧虑写出来。大家都担心青少年会行差踏错，成年人对此其实更加忧虑。当然仅仅忧虑是没有用的，我们要不断探索好的教育方式，教育界责无旁贷。但同时，我们也要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人生有些弯路或许是非走不可的，因为那也可能是心理成长的必经之路。

是选择而非能力决定人生

青春期虽然要历经探索，经历黑暗世界的诱惑，但如果选择不要滞留和沉沦下去，仍然要靠着人与人之间真实有效的联系。结合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来看，无论如何改革教育方式，都要更加注重“关系”这块基石。如果不适时、适当地让渡对孩子的控制权，成人很难和孩子建立高品质的关系。只有在高品质关系的基础上，成人才有能力去影响孩子。这种高品质关系的核心在于平等地、充分地沟通，这样才能知道彼此真正在想什么。在这方面，心智更加成熟的成人，有责任多走一步。

最后，我想对青少年说几句话。今年9月末，曾经在《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中饰演魔法学校校长邓布利多的演员迈克尔·甘本逝世，希望很多孩子在缅怀他的同时，也能想起他在剧中的名言：“决定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的，不是我们的能力，而是我们的选择。”哈利·波特懂蛇语的天分，分院帽的犹豫，曾经让他怀疑自己。他可以成为黑魔法师，但他没有。在每个面临选择的岔路口，在青春期路过的荆棘丛中，我也希望孩子不要害怕向自己信任的成人求助，他们有时可以答疑解惑，有时可以给你们信心和勇气，有时就算不能解决问题，也能有助于你们思考。

“现代青少年问题”与其说是一个出现种种歧路的问题，不如说是一个在资讯丰富、选择多元、独立人格更早形成的时代，如何掌控自己人生的问题。

作者是前媒体人、童书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