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平:刀郎与中华文艺复兴

时间:2023-09-15 07:45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民主自由平等是现代普世价值,但我们看到民主不断为金钱所劫持;市场经济被标榜为自由,但作为生产要素的劳动力不可能是自由的;在新技术革命下,财富的不平等很可能升级为生理上的不平等。复兴的中华文化是否能做得更好呢?  

中国大陆音乐家刀郎的新歌集《山歌寥哉》,一发出就成为现象级事件。其中的《罗刹海市》从7月19日发行到8月1日的10天之内,播放量就飙升到80亿次。抖音上翻唱、解说、编曲、配舞的层出不穷。它还被译为各种语言在世界各地翻唱。

传统文化的盛宴

专辑的11首歌皆以中国古典文学典故和民歌民谣为背景,由民乐与现代流行音乐合成。配乐是现代的电子琴和电贝斯同古老的中国竹笛的完美结合,刀郎笛子吹奏水平一流。序曲是交响乐的标配,“山歌”本不该有。的确,专辑的《序曲》完全不像山歌,更近管弦乐。它的配器似简单,但效果非常震撼。键盘手张旖旎的那五根纤纤玉指,行云流水般地在琴键上滑翔跳跃、翩翩起舞。这个画面立刻成了经典,被做成各种背景的视频在抖音上铺天盖地出现。《序曲》四分多钟的音乐被用到各种视频场景中,甚至军队演习的节目也配上了它。

这张结合聊斋文本与民间曲牌印象主题的专辑,将雷鬼、摇滚、陷阱音乐(trap)等西洋曲风与中国民间曲调嫁接,比如《序曲》采用的是广西山歌调;《罗刹海市》是东北靠山调;《镜听》是客家闹五更调;《颠倒歌》是栽秧号子;《画壁》是绣荷包调;《翩翩》是江南道情调等。11首歌词的内容之广,涵养之深,由音乐引向诗词、歌赋、小说、散文、戏剧、小调、儒道释诸学、社会、时事、民间传说、迷信、神话等等;横跨大江南北,可谓集中华文化之博大,甚至还点到西方语言哲学。

这让各路专家跃跃欲试,各种讲评远远超出了音乐范畴,形成一个展示和普及中华文化传统的盛会,一时间,将人们的注意力从平凡而物质的现实生活,转移到一个纯精神的层面上来。世界权威音乐杂志《滚石》称赞刀郎是真正的艺术家,是中国音乐的象征。英国的BBC、日本的NHK、法国的《费加罗报》等都一致肯定。

现代化的沙漠

有人批评《山歌寥哉》脱离生活,但这正是它的可贵处,因为现实生活往往是内卷下的文化沙漠。商业化娱乐都是“投其所好”,观众喜欢什么就给什么。年少的追星族本来就是荷尔蒙旺而文化底蕴薄,再投其所好就只剩情绪而没头脑了。现代流行乐追求的是多巴胺、去压、发泄和迷幻,曲终即梦醒,再无“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唯美。

欧洲的文艺复兴在工业革命后不久,就被新兴的资本主义劫持。多才多艺的“文艺复兴人”(Renaissance man)被无情地削减为单面的“经济人”(homo economicus)。借用心理学家荣格的分析框架,前现代各个社会有不同的原型或模板(architype)组成的千差万别的绚烂文化;现代化则代之以单调的市场文化模板,湮灭了一大批人文精神财富。现代人能够拥有的生活经历远远超过传统社会的人,然而这些经历大都是被商业标准化了的,多彩多样但难免乏味,缺失的是纯真和与大自然的脐带连接。

经济成了现代人生活的主宰和几乎全部内容。现代娱乐方式是资本主义的节奏催生的。现代生活已经剪除了大量与市场经济无关的人类经验。这些已随风消逝的经验形式多样,涵义丰富,可以大大拓展现代生活的视野和丰富它的内容。但现代人对这些文化遗产浑然不觉,不知道自己的生活错过了什么样的瑰宝。于是,寻找生活意义成了现代化的一大难题。

在传统中国社会里,风雅的文人墨客地位远在商人工匠之上,他们即便穷困潦倒也视之为文思之源,故能保持尊严。生意经不登大雅之堂,柴米油盐的算计难上士绅生活台面。资本主义将这个顺序颠倒过来,经济成了太上皇,财大方能气粗。

西方交响乐团、艺术中心、剧院等高雅艺术形式得靠资本的善款过活,这个斯文扫地的模式已引进中国。

中华文艺复兴

这也许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机会:在保证人民基本物质生活水平的条件下,引导社会转向非物质的追求,以脱逃现代化陷阱;大陆政府二十大强调了精神生产在发展中的重要性。这就需要中华文艺复兴来为现代生活增添深度、内涵和审美的维度。

复活和发扬光大这些文化遗产,而不是追求更高的产值,才是中国提高生活质量和幸福感的源泉和竞争优势。

与摇滚等现代流行乐追求感官刺激不同,《山歌寥哉》须要用心细细品尝,方能理解它的深厚内涵——丰富多彩的地方艺术形式和特色、民间智慧、朴素的情感、人情世故、人生哲理、文学艺术经典、生活态度、时空观、宗教信仰、凄美的爱情、人与大自然和天命与历史的关系等等,都是现代娱乐形式难以呈现的细腻。但刀郎利用了现代大众娱乐形式以及由此衍生的文化模因(memes),使传统的小众娱乐形式大众化,成功引起广泛兴趣,成就了一个普及中华传统文化的盛典。

古朴隽永的人之常情,而不是现代的理性或情绪,是这个专辑的主调。比如《镜听》里的“二更鼓儿敲,敲得泪珠儿对对往下掉”,描写女子在绝望中等待征战一去十八载的恋人归来,连凶神恶煞的“山魈”都生了同情,劝她不忙自杀,再等一等看。

这是一首摄人心魄、催人泪下的叙事诗,同《木兰辞》一样,浸透了中华文化的特色。

习近平钟情的“乡愁”,在离乡背井的现代生活中无处扎根,因为乡和井都拆迁了。再如现代化和女权运动,使得西方女子大都不会撒娇了;而撒娇不仅是人性中固有的,在不少哺乳动物中也可以观察到,是人际尤其是两性之间交流的一种方式。现代化正将其抹去,代之以“男女平等”的政治正确。这些还有其他许多赋予生活以深刻含义的人类经典经验,都告别了现代生活,现代人难得体验了。资本主义将中华传统价值体系冲击得残缺不全。传统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除了“智”“信”外,其他在资本主义价值取向下很难立足。

民主自由平等是现代普世价值,但我们看到民主不断为金钱所劫持;市场经济被标榜为自由,但作为生产要素的劳动力不可能是自由的;在新技术革命下,财富的不平等很可能升级为生理上的不平等。复兴的中华文化是否能做得更好呢?中华文艺复兴就是要赋予现代生活以意义、意境、人情和情操,进而纾解资本对生命的粗暴。它应该接过欧洲文艺复兴的未竟之业,将人的全面发展上升为现代生活的主题,让畸形的“经济人”回归朴实的人本主义,并发展到远远超出老祖宗的水平。

学历与天才

一大批专家学者、文人墨客,都忙不迭地注解诠释一个高中肄业生的作品,实在蔚为奇观。我不知道刀郎的创作过程中是否有权威人士指导或参与,他在词曲和演唱中能够吃透、恰到好处地综合运用这么庞杂多元的知识,就很了不起。刀郎17岁就辍学追梦音乐;学历平平的还有刘慈欣,毕业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之后到山西娘子关电厂边工作边写作;杭州师大毕业的马云,一次到快餐店应聘,同去的30人中只有他一个被刷下来。对事业炽热的追求是他们共同的特点。

刀郎现象的另一个看点,是人们对建制派针对布衣音乐家的愤怒。十几年前排挤刀郎的那“四大恶人”的社交账户全部失守,户主被刀粉骂得狗血喷头。在世俗偏见中,他们没有认识到非科班的天才往往是最优秀的,这类天才的自学和创造能力极强。刀郎十年磨一剑,潜心学习让他掌握了大量中华文化典籍。《山歌寥哉》的歌词透露出的深厚文化底蕴和非凡语言能力,充分展示这个高中肄业生的才华和学习能力。

天才,如果用智商在140以上来统计,占人口比率的0.25%,差不多每400人中有一个,分布在千行百业。名校毕业生天才比较多,并不是因为他们受的是精英教育,而是因为名校更能够抢到这种生源。但不少天才或者运气不好,没能进入精英车道,或是根本不屑走世俗的道路,喜欢自由自在地自我发展,后者往往是天才中的天才。俗话说,“是金子总会发亮”,刀郎就是没人能够埋没的烁烁发光的金子。

中华文艺复兴也包括人心性上的返璞归真,刀郎本人就是典范。其他娱乐巨星神秘兮兮,他却公开展示他的工作室。他在里边不修边幅:剃光头,穿着短裤和深色的圆领体恤衫,戴着古董般的圆框眼镜,胡子拉渣;唱歌时紧闭双眼,像私塾先生那样摇头晃脑,张开巴掌在大腿上打节拍。有古风,也土腥味儿十足,远胜演艺圈中的纸醉金迷、虚伪和做作。

刀郎也是现代价值观的受害者,他的前妻是个现实女;因为刀郎没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就放弃看不到前途的厮守,弃幼女,离少夫,单飞去了。彩礼、房、车、存款,这是现代中式婚姻的风景线,很少有他国形成这样的铜臭文化。

刀郎低调、实诚,不追求奢华。为了潜心学习和创作,他放弃了各种代言和巡回演唱会这些让其他艺人赚得盆满钵满的机会。他说不想用音乐赚钱,赚钱是用来养音乐。为了答谢刀粉的热烈支持,他创作和演唱了《你们一定要幸福》。据他的女弟子云朵讲,一次开车看到路旁相拥的情侣,他摇下车窗朝他们喊:“你们一定要幸福!”他是演艺界一股难得的清流;这次这股清流产生了轰动效应,说明中华文艺复兴的群众基础仍然广大。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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